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乌云压境已有半个月了,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愈压愈低的天空仿佛上帝的瞳孔,毫无感情地审视着眼下蚁居的人群。
赵卫东捞出水池里的剥皮兔肉,抬头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这景象真像我年轻时候,那年走到街上都不用穿裤子,吃个饭还得蹲在桌子上……下吧!下吧!都冲走了才干净!”
尹影抬头看着赵卫东,再次确认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单单一个上午,同样的话他就已经说了六遍。
就在尹影将五万块拿回家的第二天,陈师父再次不请自来,好像他养的两条狗能闻到钱味儿似的。赵卫东面对陈师父的厉声质问面若死灰,直到尹影将一沓沓红票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陈师父面前,他方才回复生机。
陈师父拿起钞票嗅了嗅,又将它们捡入鹅黄色绵绸布内包好,动作轻柔,手指微颤,仿佛在将他刚刚出生的儿子包入襁褓。
“等我消息。”他指着尹影对赵卫东说,“好好守着,长长久久。”
突然之间,尹影变成了一个闲人。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每日充斥在她耳内的除了那些无关痛痒的靡靡之音,便是陈师父走时留下的那句“好好守着,长长久久”了。
什么意思呢?她掰着手指头想。将钱交给陈师父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情人如若很好奇,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将尹影的思绪拉回现实。
“尹影。”
“嗯。”
“我,王小放。”
“知道。”废话。
“我有事要说,你先答应我别插话。”
“nnnnnnn……”尹影略带不满地发出鼻音。
“哥哥我不是不信你们,而是你的智商啊,分分钟拉低全家智商水平。所以这几天除了到处打听哪个朋友有意盘下你的店之外,还找人帮你查了那个老家伙。嘿!你猜怎么着……”
尹影大惊失色,不由得打断了王小放的话:“这几天到处打听?你不是说最晚第二天就能找到人接店么?你答应帮忙的当天就有个女人自称是你朋友,然后将五万块交给我了!”
“这算什么事啊****!你也知道我一向说话不算话,管他妈是不是事关重大!”电话那头的声调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度,“除了你,哥哥我身边哪里来的女性朋友!你快看看那些钱是不是假币!”
“可那钱早就交给陈师父了啊,他也没说什么。”
“你怎么还那么容易相信陌生人!!什么陈师父?!他就是个老骗子!!这算什么事!太他妈复杂了!我得先理一理!!”王小放抓狂地对着电话嘶吼,挂掉了电话。
一只手搭上尹影的肩膀。
“老姐,怎么回事?小放哥好像很生气?”赵璃将尹影从小马扎上拉了起来。
尹影揉着发麻的大腿,确认赵卫东已经进了厨房,方才苦笑道:“我好像被骗了,又好像没被骗,极有可能是被人设了局。”
赵璃用食指摩擦着她鼻部微微隆起的驼峰,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嗯。这就像美食即将填饱我的肚子时,不小心吃到很难吃的食物,感觉自己好像快吃饱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吃,但我确实已经吃了。好像没吃和好像没被骗一样,都是咱们的错觉。”赵璃一脸严肃地点着头,未戴紧的假发发套随之摆动,险些掉下,“所以,老姐你肯定是被骗了!”
对赵璃的比喻与结论正觉无力辩解时,尹影收到了王小放发来的短信。
「我在你家门前马路边,出来细说。」
“大舅,我有事出去一下。”尹影对着厨房喊道。
“好。”厨房传来磨刀霍霍声,赵卫东正为处理兔肉做着准备工作。
“是小放哥找你吗?”赵璃问。
“嗯。”
“等等我啊!”赵璃拽掉假发随手一丢,追了上去,“又有大餐吃咯!”
马路边,王小放坐在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的驾驶位上,一臂伸出车窗,正吞云吐雾。
他见赵璃也跟来了,忙将抽了不到一半的烟丢掉,语笑喧呼:“妹妹们,都吃了嘛?”
赵璃急急的将尹影推入车内:“没有!”
车窗外的白杨树飞闪而过,伴随着王小放「四海之内皆兄弟,年轻女子皆弟妹」的言论与车内循环播放的英文口水歌,车辆驶入一乡镇大街。
从路边商店的招牌来看,此地应是“魏林村”。还未到吃饭的时段,路边小店门口已升腾起一阵阵的热气,整条大街弥漫着一股夹杂着椒香的膻味。鼓风机嗡嗡地工作着,盖住了路边大婶们口中的家长里短。
三人找到一家饭店坐定,经不住尹影的频繁追问,王小放这才道出他近几日打听到的情况。
原来那陈师父早在几年前曾因装神弄鬼误人性命而锒铛入狱,出狱后不但不加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到处吸钱。
“所以我确实是被骗了?”尹影撂下筷子,垂头丧气,“那你还有闲心带我们下乡吃饭?赶紧回去报警吧。”
“嘁!我带你们来是有原因的,您老人家就请好吧!”
赵璃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发问时,饭店内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跑了出去,廖无几人的街道上倏忽间人头攒动。
王小放眼疾手快拦住了饭店的掌勺问:“怎么回事?明星下乡义演了?”
掌勺的一只油手不耐烦地推开王小放:“高人来收尸了!想知道就自己出去看!”
王小放满脸得意,招呼着尹影赵璃一同出去:“瞧瞧,等到了!”
街边的小贩们因被人趁乱偷了一只橘子两个苹果骂着祖宗八辈,人群推推搡搡,这个踩到了张三的脚,那个挤掉了李四的帽子,兼带孩童哭喊,好不热闹。
三人挤入人群,杂乱的声音充斥着耳膜,却唯独不见“高人”的影子。
人群中不止有乡民,还有不明所以的外地过路人。据他们与乡民交谈内容可得知,原是一个多月前村中一名妇女因不堪丈夫长期施暴,在家中吊死了。
殓葬一位上吊自杀的女人与殓葬一位老死的老人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可那女人生前不知从哪得知一种闻所未闻的邪术,先以大红绫子勒死自家养的黑猫,继而抱着黑猫吊死了。据说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正紧紧抱着那只黑猫,怎么都分不开。
自那天起,不止一名村民说在走夜路时被满身黑毛的怪物跟随过,那怪物还会呼吸。
要知道,猫这种动物是极阴的,也是守灵人的大敌。守灵时首先要注意的便是不能让猫靠近尸体,如果让猫嗅了尸体的口鼻、换了气,便会诈尸。
“我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什么黑毛吊死鬼。”赵璃不满当前比肩继踵的状况,小声嘟哝着,“满身黑毛的那是怪物,鬼哪能是那么容易就被发现的?”
“你来过这里?”尹影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从家里去我妈住的医院这儿可是必经之路。”赵璃踩到路边的小土堆上朝远处随手一指,“就在那儿被鬼拦了路,满树的吊死鬼,啧啧。”
“在那儿?”王小放一脸难以掩饰的兴奋,“那咱们也别在这儿瞎挤了,就去你指的那个地方等等看!”
人群愈加庞大,将车自包围中开走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三人艰难地徒步至村口,穿过车辆疾行的省道,尹影觉得眼前所见的景象越发不可思议了。
破败的小桥,漆黑的河水,劲风吹来一阵阵腥臭的气味……
她揉揉干涩的眼睛,看到河坝边确实栽种着的一排梧桐树,不禁在心中疾呼——这里,与梦境的相似度太高了!
梦境中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跃入脑海,被蚕食的赵璃、血泊中的怪人、那只抓住她脚踝的冰冷的手……恐惧使得她冷汗涔涔,双腿不听使唤地迅速向后退去。
回去!回去!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她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王小放回过头来惊恐地望着她,赵璃疯狂的对她打着手势。他们的嘴巴扩张到极致,一张一合。但他们究竟在喊些什么,她已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嗡……叭!叭!叭!
一辆大货车自她后背擦过,散下的长发被浑浊的气体撩动,她的后背似是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推,狠狠地摔在了马路边。货车未有停下来的迹象,她好像听到有人在骂——“要死的鬼!”
王小放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她扶起,一脸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尹影失魂落魄,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得……回……去……了……”
王小放知他一般是拗不过尹影的,无奈地转过脸去要唤赵璃离开。突然,他眼中一亮,活像是欧洲人发现了新大陆:“尹影!你看那边那人是谁!”
河坝上的土堆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举着锄头用力刨地。
那个人换了身装扮,但他标志性的发型与胡须告诉尹影——他正是陈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