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爱彩再次没事儿人似的回到这个家。
当时尹影手中正拎了个小马扎打算在院子里坐坐。
小马扎还未伸开,门外便传来一阵笑骂。尖细的说话声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亢奋,两片泡沫板在不停摩擦似的,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尹影龇牙咧嘴地想,一定是苏爱彩回来了。
索性坐定,佯装看书。
大铁门中央的小窗被打开,一只犹如裹了层老油布的手伸了进来,将不太灵光的铁门闩给拽得嘎叽直响。
“你这娘们,开个门都那么费事。起开,让我来。”
赵卫东也回来了。
尹影将书合上,起身。
“哎呦!你才起开!把东西抱好了!什么事都想讨个便宜功!好比我念了六天的经,到头来你说念得不对,将剩下一天的给念了,完了还要把念经七天的好处都归到你头上去,哪里来的好事!”苏爱彩的“油布手”拍着铁门,叫嚷道。
赵卫东语塞片刻,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
“嘭!”门开了,苏爱彩斜着身子大步流星地走过,险些撞到了院中呆站的尹影。
“小影啊,”苏爱彩驻足,瞥了一眼尹影身后的小马扎,昂起下巴一脸假笑,“怎么,在院里看书呢?你还小,没见识,不懂。这阴天的哑巴太阳最毒了!年纪轻轻的可别晒得一脸斑哟!”
说罢又不耐烦地摆手招赵卫东过来,一把将赵卫东怀里的小酒缸抱了去,“还得找个合适的地儿放这缸好东西!真是费神!要我说,你这房子的客厅有我以前那家里的一半大小也是好的!”说罢颠着脚就进了屋。
赵卫东见苏爱彩进了屋,拉着尹影问:“小璃呢?”
尹影疑惑地摇摇头,“我回来时她就不在,是不是跑哪儿玩去了?要不要打个电话让她回来?”
“算了算了,她不在家也好。等下有重要的客人来谈事情,你回卧室,没喊你千万不要出来。”
“嗯。”尹影点头答应,心里却是另一番打算,“对了大舅,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这孩子,什么拜托不拜托的。你说吧。”
“能不能和阿姨说一下,别再拿走我们房间里的小夜灯了。”尹影一脸刻意的真诚。
“怎么,有这种事?这事你不要再提了,等我跟她说!”赵卫东自进门那一刻起,眉头就再没舒展过,“还有,你这孩子平时少言少语的,性子倒是挺倔。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叫她舅妈。唉……照你们这样子下去一家人怎么能没有隔阂?”
“我有舅妈。”尹影小声嘟囔着,“这事我得考虑小璃的感受,她怎么叫,我就怎么叫。”
赵卫东长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希望大舅……”话未说完,便被门外几声狗吠打断。
赵卫东疾步走至门前,慌忙摆手示意尹影回卧室去。
尹影趁着赵卫东开门,迅速闪到了院中的厨房里,扶住窗框向外偷看。
来人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半老头子,身穿一件石青色提花绒盘扣唐装,带了两只浑身油亮的大型犬。
那老头头发花白,稀稀疏疏的刚好齐肩,梳着大奔头,但丝毫没有喷了定型产品的迹象,想必这头型至少保持了有十几年吧。鬓角与下巴挂着一排花白的长胡子,那挂胡子看起来比头发还要浓密一些,挂在深凹的脸颊下,枯草般黯淡,好似将半世沧桑全写在了胡子上。
赵卫东恭恭敬敬地请那老头稍等一下,回屋搬了两把有些年岁的太师椅出来,请老头坐定。
那老头头也未低,只瞥了一眼太师椅,利落地从背着的老布包中抽出一块平平整整的鹅黄色绵绸布来,铺到椅面上,这才坐下。
“陈师父之前所说的情况我也大概了解了。那咱们有话直说,这东西该怎么解决?”一略显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出,带着些无奈,是赵卫东的声音。
原来来者正是十几年前为赵璃换魂的高人——陈师父。怪不得尹影觉得有些眼熟。
陈师父说道:“让两名女孩自此分开,再不相见便可。”
尹影心头一震,陈师父话中的“两名女孩”指的难道是她与赵璃?
尹影一怔神儿,眼神愈发呆滞了。
陈师父端坐着,两只黑狗乖乖地卧在他身边,阳光自房檐射下,照亮他半边身子。他一手拎着狗链,另一手中握着两只深咖色的文玩核桃,闭目细细把玩,好不安逸。
“除了这个解法呢?”
“让小女尽快完婚,要赶在过年之前。”
“啪”地响起皮鞋鞋底狠跺地面的声音,赵卫东又踩灭了一只烟头。
“孩子还小,婚姻也不是儿戏……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当然也有,不过可能要见血光的。”陈师父顿了一顿,一双散发着锐利精光的眼睛四处扫视着,突然间定下目光,凌厉的双眼死死盯住尹影所在的位置,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一抽,面瘫似的。接着,他伸出左掌,比出手势。
“五……?”
“不多,五万块。”
尹影被他眼神狠狠一剜,连忙缩头不敢再看。心中直犯嘀咕,陈师父要赵卫东的“小女”尽快完婚?那这“小女”指的不正是赵璃么?难道又有什么邪门玩意缠上了赵璃?
“能少点吗……?”
“呵,你女儿的命应该不止五万块吧。而且……”陈师父的声音变了调,已是有些凄厉。
“而且,前几天你惹下的祸事不想一并化解了么?”
这次同陈师父的谈话可说是不欢而散,因赵家如今并不是很富裕了,突然凑出五万块对于赵卫东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
“你说说,狮子大开口也就罢了,一听说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钱来,拍拍屁股他就走了!这次,还有上次,不都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么?”苏爱彩踢着满地的烟头,戳了戳赵卫东的肩胛骨,“对了,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你哪天不买些废物玩意回家?亲戚朋友早都借了个遍,哪里还有什么闲钱?别净说些没用的了,从前是无理寸步难行,现在是没钱寸步难行!我去趟老王家,问问他有没有闲钱吧。”赵卫东说完,拧开自来水抹了几把脸就要出门。
“没钱也能怪上我?你给弘梅那神经病砸了那么多钱不也没吱一声!别再丢这老脸了!”苏爱彩用力扯住赵卫东,“老王家现在门朝哪开你知道么?哦,有了事想起人家了,再腆着张老脸硬攀关系,什么‘老邻居、老大哥’,呸!人家就是愿意借,也得问问用途吧。到时你怎么说?‘老大哥呀,救命啊!算命先生说我女儿有难需要五万块钱化解’。哎呦哟笑掉大牙了!真丢不起这人!”
赵卫东愈发不耐烦了,指着苏爱彩的鼻子,暴跳如雷:“那你说怎么办!陈师父的神通你又不是没听说过!花钱消灾!花钱消灾!老子就那么个女儿,花钱买个安心老子愿意!”
苏爱彩面如菜色,吓得魂都没了。她何时见过赵卫东如此对她?按她平时的脾气定是大闹一场再次离家。
可这时,她却一反常态,只低头闷哼一声说了句“我去问问老雷的那些亲戚朋友有没有闲钱,应该也能凑点。”说完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老雷即是苏爱彩死去的前夫。
赵卫东呆坐在院子里,烟是一根接一根的抽。尹影等得后背的汗沁出一层又一层,就差没结出盐疙瘩来,可赵卫东仍旧坐在院中。
“你出来吧。”赵卫东扔掉空烟盒,说。
尹影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捏着手指从厨房走了出来。
“大舅,要么,我去外地呆上一段时间?”
“你都听见了。”赵卫东嗓子沙哑,一身浓烈的烟味,“我统共就那么个女儿是没错,我也就你妈那么个妹妹。我比你妈大上一旬,从小宝贝疙瘩似的疼她护她,你姥姥姥爷做活忙得昏天黑地,我这个哥哥是又当爹、又当妈。结果她出了那么个事……”
赵卫东的表情愈发不对劲了,本就浑浊的白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下垂的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着。
尹影忙劝解:“五万块而已,我大概也能凑到一部分。前段时间还有人要来盘我的店。我算了算,如果转让出去的话,减去前期投资的钱,还有得赚。”
说完,她也不等赵卫东回话,急急地便出了门。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分钟,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拨出一个号码,等到关机的语音提示响起三四遍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地挂断,又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王小放,能不能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