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中年男人如是说,尹影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眯了眯眼。
很好,那男人说她是生魂,就代表了她还没死,现在也不是追究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以中年男人对游魂解释的话来看,他明显就是参与制作陶俑尸体与瞒骗冤魂的主要人员,而他口中的“神”想必就是操纵一系列陶俑索命事件的幕后黑手。
不过“hui”是哪个字?是“灰”么?她是这群灰影的神?
猜错也属正常,“虺”字实在够冷门,中年男人的地方口音又重,使得尹影完全理解不了“虺”指的究竟是什么。
她轻声说:“你起来吧。”
中年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浑浊的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作势欲扶,那男人立马抖筛糠似的浑身哆嗦,院落中的灰影也早已跪做一片。
算了,也许那个“神”从未手软宽恕过任何人,她若一味坚持只会换来对方的怀疑。
尹影问:“我记不大清楚了,你叫什么?在这里有多少年了?”
中年男人说:“小的程善刚,一出生就在此地,蒙虺神庇佑,已活了百年有余。”
程善刚不就是网上流传的四十三个陶俑故事的男主人翁吗?一个制陶为生的男人说起话来竟然文绉绉的,想来他要么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制陶人,要么就是活得时间太长了。
尹影又问:“活了那么久,你媳妇倒没起疑?”
程善刚说:“小的是棺材子,命定的天煞孤星,媳妇娶回家不到半年就死了。”
关于棺材子,民间有两种说法。一是指母亲因难产死亡而生下来的遗腹子;二是指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孩子,母亲死亡,但是胎儿靠吸取胎中的养分孕育下来。
第一种棺材子是孤儿,除了可怜些,倒没其他不祥的说法;第二种棺材子就不同了,据说这种人阴气十足,与之相熟的人绝然会死于非命,这种人就是死亡之后也会变成僵尸破棺而出。
显而易见,程善刚是第二种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棺材子。
尹影板着脸,装作兴师问罪的模样说:“程善刚!你一个制陶的倒成了民间故事的主角了!我且问你,是谁给你的胆子到处传播陶俑的事?还想不想活了!”
程善刚一抬脸刚好对住她冰冷的眼神,唬得连连磕头:“不是小的所为!不是小的所为!是连姑娘!连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虺神重生!求虺神饶命!求虺神饶命!!”
“谁……”尹影想问谁是连姑娘,谁知喉头一梗,气管里好似被灌满了铅水,堵得难受。
“进去。”她听到自己的胸腔内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手臂不受控制地朝陶俑一指。
“谢虺神宽恕!谢虺神宽恕!!”男人的额头已磕得血流肉烂,露出森森的头骨。
黑色线虫像是接到了命令,犹如潮水一般涌上男人的身体,顷刻间将他壮实的身躯吞噬得干干净净,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线虫自陶俑头部的小孔蜂拥而入,陶俑滚了几滚,再不动弹。
她惊得瞠目结舌,刚刚是她发号施令掌控线虫的?或者是他口中的连姑娘?而连姑娘就藏在游魂之中?
环视一圈,院落中的灰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试着说了几个词,没有发出任何异声。
此地不宜久留,眼前头等重要的事就是赶紧魂归体内。可她身为生魂,处于这个阴阳交错的地方,要怎么做才能如愿?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她要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细细回想一路所见,浓雾、月形池塘、长街、石板路、旗子和灯笼……
对了!这里是程汇!她要去山中小屋!她的身体应该就在那里!
她迈动着鸿毛一般无比轻盈的双腿,将要穿过木门时身后突然咕咚一声,回头一看,那只陶俑已经站了起来。
程善刚没死或是变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她砸掉陶俑会怎么样?能不能从他口中打探到归魂的法子?
疯狂的念头一出,尹影停下脚步走向陶俑。
她想搬起脚下的石块,发现手指很轻松就穿入石块,而石块却一动不动。
她抬起脚想将陶俑踢倒,却发现腿脚险些被陶俑吸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拔出。
果然拿它没办法么。
她转过身去,打算先离开这里再说,身后的陶俑却啪得一声爆裂开来。
程善刚面无表情地走到土窑旁,蹲下,守着那方工作了近百年的地方。
“程善刚。”
“想活,带活人来。”
“你不记得我是谁?”
“想活,带活人来。”
“够了!”
“想活,带活人来。”
程善刚的胸膛已无起伏,眼珠一动不动。他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灵魂破灭,身躯却仍在为他的神灵工作着。陶俑与冤魂,这个延续百年的诅咒将程汇牢牢地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下。
不自主地叹了一声,她想,如果找不到归魂的法子,自己大概要在这片土地漫游很久很久了,久到这个世界站满冤魂,久到忘记自己的身份。
“没出息的废物。”胸腔内那个诡异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是谁。她想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你应该问自己是谁。”那个声音闷闷地说。
我是尹影,现在,大概只是个孤单的生魂。她吃力地启动双唇,没感知到舌头的存在。
“错!”
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向院落中未烧制的陶胚。
“棉桃成熟时,世人会留下耀眼的棉花,扔掉破裂的果皮;翡翠形成后,世人会为了现出完美的宝石,切掉粗糙黯淡的石皮。”黑色线虫迅速爬上她的脸,那个声音毫无感情地说,“我会把你沾满污秽的身体带到这里,等到容器烧制完成,我就会变成你,享受世人的顶礼膜拜。而你,会破裂,被丢弃。”
你是……虺神……
她变得很轻很轻,倏然飘至上空,程汇的白墙黑瓦逐渐变成一个个黑点,她向上望去,空中矗立着座座青山,溪水淌到空中,变成了云。
她觉得眩晕,干脆闭上双眼,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不知要上升到何时才是尽头,希望不要太久。
“尹影。”
她听到有人嘶哑地唤着她的名字。
沉重的眼皮抖了抖,只见眼前人影重重,视线不足三米。
怎么有那么多人在围着她看?按理说深山之中应该是没什么人的。
难道她的身体已经挪出了山中小屋?
她努力睁开双眼,视线中的人影渐渐消散,风吹浓雾一般。
冰冷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她听到有人说:“从今而后谁的性命我都不管,只好好守着你一个,哪怕我死,都绝不会再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