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游动着一线微亮，她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揉了揉眼，还是如此。
她有点冷，不是那种刺骨的冷，是自脊椎一路传到脑海中的清凉。
立于月形池塘正中央，池水清澈见底，一条条巨大的白色生物在她脚下游弋，不时跃出水面，冰凉的水花溅了她一身。
她注视着水中欢快游行的身影，捞起水面飘荡着的白色毛发。
“水鬼？”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她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咯咯咯咯咯咯……”一只水鬼撞着她的腰身，发出空灵的水音。
“我是你的替死鬼么。”她捞起一只小水鬼，凑近了发现它没有眉毛也没有嘴唇，四只长短相似的指头飞快地抓挠着她的手，触感像硅胶，一点也不疼。
“放了我嘛！放了我嘛！”小水鬼不仅体型小，说话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
腰后的水鬼猛一发力，将她撞到了岸上，她甩了甩本应湿得滴水的长发，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水渍。
“我不是你们的同类么。”她趴在岸上，将小水鬼放回池塘。
“才不是！才不是！你是人！我是鱼！”
“你不是鱼，鱼不会说话。”
小水鬼顿时呆若木鸡，缓缓向下沉去。将她撞上岸的水鬼飞速游来，惨白的头颅露出水面，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走，这里是我们的领域。”
“我能走去哪里。”
“等风来，你就知道。”
浓雾盖住了长街的样貌，混沌之中影影幢幢，步履蹒跚的路人与她擦肩而过，她的睫毛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水珠，无法看清路人的样貌。
路边小店的大锅下漾起火光，热气中掺杂着谷物的味道，有些温暖。
她虚无缥缈地站在大锅前，深深吸了几口气，享受着仅存在于人间的烟火气味。
“风什么时候能来呢。”她嘟哝着，这个世界一片模糊，让人很不适应。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没有喧嚣，没有烦扰，有的只是落寞与麻木。
突然起了微风，长街上的灯笼与布旗啪啦啦地响了起来，这个世界逐渐显露出一些色彩。她抹去眼眶的雾气，看见一位位忙于奔走的路人穿过无声无息的灰色身影，打了几个哆嗦。
一位拾荒老人从她身后穿过，弯腰站在大锅前，垂着眼自言自语：“立冬了，立冬了，谁家立冬不吃顿饺子啊，老头子我吃不起，今年要冻掉耳朵咯。”
蜡黄的手递过去一盘蒸饺：“大伯，往年你都不敢在我这放开量吃，今天立冬，说什么也得管你顿饱。”
她看到那只自蒸汽中伸来的手，想，这手和苏爱彩的真像，都跟糊了一层油布似的。
拾荒老人哆嗦着捏了蒸饺放到口袋里：“好心没好报，我这糟老头子害得你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罪过咯，罪过咯。老天爷啊开开眼吧，保佑好心的老板全家都过上好日子吧。”
他蹲下捡了一只饮料瓶，背上的麻袋上绑着的铃铛叮呤当啷的响，走了。
“家里只剩我一个孤鬼，过得不好也是报应。”小店老板自言自语，疲惫不堪。
雾气消散，路上的石板像抹了一层薄油，湿湿滑滑。
小店老板面黄肌瘦，佝偻着背，肩上骑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那老人面若死灰，双目紧阖。
她摸了摸口袋，搜出几枚硬币，问老板：“有包子吗。”
老板怔怔地盯着蒸汽，没答话。
“老板，你扛着老人做生意不累吗，找个暖和的地方把他放下来吧。”她说。
老板的目光愈加呆滞。
那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木然道：“这是我儿子。”
她还想说些什么，老人对着前方一指，说：“找她去，别想打我儿子的主意。”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呆呆的朝老人所指方向一看，抱着孩子的妇人的脖子上缠着一圈肉瘤，颤颤滚动。
她凑近了一看，那些肉瘤竟是一个个海马状的胎儿，连接它们的是拇指大小的小手。怀中男童呆呆的捧着妇人的脸颊，不时抓握着那些滚动的胎儿，一脸好奇。
“这是……”她茫然四顾，打量着这个阴阳交错的世界，这个从未如此清晰的世界。
不远处的烟囱冒出浓烈黑烟，长街上那些近乎透明的灰影瞬间涌动起来，犹如开锅的水。他们推推搡搡地向烟囱涌去，她在灰影的推挤下穿过无数路人的身体，犹听到身后有人在骂，今年真他妈冷，冷得邪门。
灰影们穿过一扇破旧的木门，争执着先后，偌大的院落变得嘈杂无比。
蹲在土窑前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灰影们立刻止住了嘴，低着头，鸦雀无声。
“老规矩，恶人抵半条命，普通人抵一条命，好人不收。”中年男人的脸黑不溜秋，看不出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何表情。
“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凭什么对我们发号施令？”灰影中钻出一位女子，尹影眯眼一看，是溺水而亡的高马尾。
中年男人磕了磕旱烟，慢吞吞的说：“你们，枉死的鬼，想活，就少插嘴。”
尹影听他这么说，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在灰影中一个个的排查，没发现王小放。
看来王小放没死。
她的心安了下来，只是胸腔内还有一丝化不开的惆怅。
高马尾脸上一沉，不可置信地翻开手心，尹影竟然能透过她的手心看到前方的土地。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我要活！我要活！！”高马尾胡乱哆嗦着，瘫软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要活，好说，带活人来。”
“活人？”高马尾突然阴厉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漫说带一个两个，就是十个八个都行！！”
尹影皱着眉头问：“什么是恶的，什么是普通的，什么又是好的？”
中年男人敲了敲面前摆着的陶俑，说：“每天都得解释，烦哪！恶人就是过得舒坦还到处找不快活的！普通人就是过得不舒坦拼命找快活的！好人就是过得不舒坦还一个劲乐呵的傻|逼！”
“你是鬼吗？你怎么不去找人抵命？而且死了之后身体都没了，还能复活？”尹影不相信中年男人，她见过陶俑里的尸体，不管里面装着的是抵命的人还是拼命想要复活的冤魂，那种复活都绝不算是真正的复活。
“我是神灵选出的阴差！”他厉声喝道，“哪个新鬼这么多话！给我出来！”
灰影们齐刷刷地看向尹影，她连忙摆手道：“千万不要相信他！”
它们推挤着，犹如一卷一卷袭来的巨浪，将她拱到燃烧着的土窑前。
中年男人左右睥睨道：“谁再多话，通通扔到窑里添火！”
他将她踏于足下，突然僵住了，两条腿剧烈地颤抖起来：“你竟然……是……生魂……”
她背上的黑色线虫瞬间爬上他的脚腕，他吓得两眼通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喊道：“虺神降临！小的无意冒犯！求虺神轻饶！赏小的一个全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