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堆积了不少陶土的院子里,年轻的男人将肩上的扁担放下。
年轻的女人听到院中传来的声响,连忙将手上残留的土灰抹到与陶土同色的围裙上。这条围裙自她婚后每日都在穿着,贩卖亲手烧制的陶俑是这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
“怎么样?”她卸下围裙,捞起一只破旧的小水桶放到井延上,洗了洗手。
“颜色不太好。”男人摇了摇头,将汗透的上衣脱了下来,递了过去。
“还有多少没烧?”他接着问。
“二十个没烧,还有二十三个陶胚没来得及做。”也就是说,待剩余陶胚制作完成,就足足攒了有四十三个半成品。
女人一脸幸福抚了抚小腹,打算开口与她黝黑结实的丈夫分享新生命降临的喜悦。
“不急,慢慢做吧,只是我帮不得你了。”他一向马虎,丝毫没察觉到妻子内心的喜悦。只有在制陶时他才会将积攒下的专注力尽数用上,他心里明白,陶俑做得好,他与她手中的饭碗才会盛满饱实的米粒。
他从打了补丁的旧裤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她。
“兹收到第五保送来程善刚壮丁一名所收是实。
民国三十年十月二十六日”
下方戳着乡公所的印章,白纸黑字,她的丈夫被抓了壮丁。
“可你是独子……”她喉中一哽,背过脸去悄悄抹泪。
“不用担心我,听说前方战事慢慢的也要平了,我去也就是充个人数罢了。调泥的台子下面还有些钱,精打细算一些足够花上半年的。自你嫁与了我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这些土就搁在这儿罢,不要再做了。”
“你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啊……”女人说完,回屋整理了一包袱行李递了过去,又交代,“万一上了战场,可别一头劲的往前冲啊……”
男人没接,笃定道:“我会想着法子逃回来的,最多半年。半年后我若未归,你就将窑烧起来罢,如果我注定命短,就算化成了孤魂野鬼也能顺着烧窑的气味回来见你。”
女人嚅嗫着,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得门外一声:“程善刚!走罢!”男人捡了只未烧成的陶人揣到兜里,大步踏出了家门。
她随他出了家门,却只敢远远的跟着。
走过斑驳的贞节牌坊,穿过清幽的竹海,最终,她在村口处被人拦了下来。
时间压了竹枝,爬了梅梢,掩了陶泥。
半年限期眼见着就要到了,原本平坦的小腹日渐隆起,每一次胎动都坚定了她等下去的信心。
还有一天……
身着破布烂衫的她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手里的包袱装着新买的廉价布料,她要为他还有他们的孩子做上几身新衣裳。
“嘻嘻,穷成那样了还要生孩子啊!”
“就是嘛,当是有家财万贯需要后代继承嘛!”在穿戴绫罗绸缎的富人女眷眼里,她与过街老鼠无异。
隆兴钱庄门前,一名老迈的车夫正蹲在旮旯里抽着旱烟。
“程善刚家的——你家男人——还没回呢——?”
她愣了一下,对车夫笑了笑:“还没呢,快了。”
“那批壮丁——可回了有八成——只怕——!”
她只当自己没听见,迈着宽稳的大脚继续前行。
“啪!啪啪!!”程氏宗祠方向传来尖利的枪声。上一刻还慢慢悠悠的马儿受了惊,在大街上胡奔乱撞起来,马车里的女眷哭得呼天抢地,滚滚车轮卷起一路土灰,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她远远瞧见了,忙躲到一只石狮子后。
老迈的车夫挪到她身边:“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程善刚家的——你挺个大肚子还是——快些找个地方躲躲吧——”
混乱渐渐平息下来,街上一个活物不剩,她抚了抚躁动不安的肚子,警觉地踏着碎步回到家里。
她坐在调泥的台子上,气喘吁吁。院子西面的天空被落日烧得通红,犹如半年前院中土窑中的火光,晚霞爬过窗台照在她略微浮肿的脸上,胎儿仍在不住地踢打着她的肚皮。
“现在还太早,孩子,你别着急,娘亲一定能够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平安出世。”
远处传来车马声,她意识到她与孩子都再也等不得了,哪怕只剩一天,她也等不得了。
她挺直了腰走到窑前,捧着硕大的肚子缓缓蹲下身去引着了火。她希望他能尽快回来,相互扶持渡过这场灾难,却又怕他即时就出现在她眼前——她怕回来的只是他的魂魄。
想了想,她在屋内与窑前来来往往,将所余的四十二个小泥俑投入火中。清香温暖的味道钻入她的鼻孔,火光中,她放佛回到了夫妻二人协力制陶的日子。
“啪!”破旧的木门不堪一击,朽木碎片崩落一地。
“善刚?”她跪在窑前,欣喜地回过头去。他从烧窑的气味中嗅到她急切的期盼了么?
不对,她心头一紧。他虽粗犷,在她面前却一向温柔,他是万万不会将自家院门踢破的!
果然,火光中几名矮小的日本兵搓着手向她走来,嘴里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慌了。
带头的那名日本兵喇嘛着腿绕到窑前,从井边的水桶内捞了一把水抹到她灰不溜秋的脸上。
她看到强盗脸上现出贪婪的表情。
她第一次知道强盗的表情是不分国界的,一样让人胆颤。
日本兵一手解着腰带,一手向她下体袭去。
她眼前突然映现出送别丈夫时经过的贞节牌坊,上面的字她并不认识,但是她知道,若她失身于强盗,怕是奈何桥上也无脸与丈夫相见了。
宁丢性命,不失贞节!
可是她想活,想让肚子里的孩子活。
她着急地扭动着笨拙的身躯,“哗啦”一声,下体突然涌出一股温暖的液体,一直流到脚跟。她意识到是羊水破了!
孩子,她的孩子无法再等了。可是,她的孩子还未足月啊!
隔着薄薄的肚皮,她摸到胎儿身体上的一块突起。是孩子的手吗?
她颤抖着握住那只小手:“孩子,是为娘的无能,下辈子……一定不要再做我的孩子了……”
她上身一倾,跌入火窑内,双手怀腰抱着她腹中苦命的胎儿,在四十二个陶俑的簇拥下被烧成了灰烬。
据说那把火直烧了三天三夜。
半年后,他回来了,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了。他听幸存的村民说她死去的时候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
他抓了一把窑中的灰,痛哭流涕。他该死、他言而无信、他愧对她,他扬起一手狠狠地扇打着自己的脸。齑粉飞快地从他指尖逃走,他抓得越紧,她逃得越快。
他想,她恨上他了。
他在窑里添足了柴,再次点燃。火势渐大,他缓缓走入火海中,看见她在向他招手。他心满意足,他们彻底融合在了一起,这下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不久之后,拾荒人来到废弃的土屋,在窑内找到四十三只陶俑。这四十三只以人体烧制出来的陶俑被隐去烧制经历,拿到街上贩卖。神奇的是,买了陶俑的人此后皆是一帆风顺,万事得意。无一例外。
有人说,是夫妻俩成了地仙,在保佑着拥有陶俑的人。
有人说,是夫妻俩的魂魄寄生到了陶俑里。
还有人说,那四十三只陶俑不是用陶泥做成的,而是未出世的胎儿骨肉做成的,陶俑来历虽凶,但只要好好供养,就会有求必应。
可是,她只在窑里放了四十二只陶俑啊!多出来的一只是从哪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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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影将手机放下,说:“故事讲完了。”
王小放翻着手里的旅游手册,咧着嘴说:“嘿!哥哥我下了车第一时间就得去买一只陶俑!对了,故事里有没有说陶俑管不管桃花运的?”
尹影没好气的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你手里册子上写的才是官方版本,我刚才说的是从网上找到的民间故事!还好意思问管不管桃花运?你今天又没吃药吧!”
轰隆,轰隆。火车驶入隧道,车厢内倏忽间被黑暗笼罩。
“席贞,你觉得小丫头讲的故事怎么样?”倪寒水色双眸轻眨,幽暗中荡起一泓又一泓涟漪。
“哦?”席贞淡淡的说,“她丈夫走的时候不是带了一只陶俑么?第四十三只陶俑应该是他带走的那只。”
“哼,”尹影闷哼一声,“真没意思。”她暗里不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能保得住性命就不错了,还能保住一只未烧制的陶俑?
王小放嘻嘻哈哈的连说没错没错,也不知他是在附和尹影,还是在附和席贞。
这里是T1356次列车,一行四人将于“程汇”站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