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过后,老天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才入夜,便又飘起了雪花,地上虽笼了炉子,可火不旺,终究抵不过这抖转的天气,连被窝里都冷浸浸的。
千梨从头上拔下银钗,挑了挑灯芯。醉离欢的香气幽幽淡淡,似有还无。她回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贵喜,替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出了门。
已经是亥时,外面冷得吓人。即使是一丝小风,也如利剑般让她的双颊生疼。千梨拢了拢身上的黑色大麾,小心的避过值夜太监,沿着宫墙,一步步朝着倾香殿走去。
这是在皇城最偏僻角落的废弃宫殿,因着长久失修,连殿门都有些摇摇欲坠。千梨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快速越过门槛。脚下扬起一片灰尘,呛得她差点咳出声来。她用力捂住胸口,生怕一个响动便惊动了外面的人。其实哪里有什么人,这座宫殿在先帝的时候就已经废弃,连打扫的宫女太监都没有,侍卫么,就更不可能巡到此处了。
千梨掩上殿门,从怀里掏出一个夜明珠,刚刚还如暗夜般的殿内霎时便蒙上一层浅淡的蕴光。她借着光,穿过主殿,慢慢靠近偏殿里那个神秘的闺房。
靠窗边放着几个细口的粉彩花瓶,里面插着几只淡红色的梅花。天青色的梨木矮桌上放着一张四方歙砚,玉镇纸下压着一张纸,光线太暗,只模糊仿佛画了一个女子。千梨心中微动,只硬生生将视线越过珠帘,转到那雕花大床上,那里的淡蓝色纱帐已经落下,里面隐隐绰绰似有身影。千梨轻轻扶起璎珞穿成的珠帘,在矮榻旁跪了下来,“王爷。”
里面的人并无回应,有轻轻的鼾声传来,似是正在好眠。
千梨不再说话,只将夜明珠收入怀中。然后便静跪在地。
夜静的出奇,只有那璎珞上的珠子还在微微晃动,轻声作响,一下下敲打着她的心。顺子,荷官,夏木,冬椿……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死在她面前。白绫,杖责,毒药……冷漠的皇城,奴才的命,原本就轻如草芥。第一次面对那样鲜血淋漓的画面时,她恐惧的整晚失眠,只有靠那醉离欢的香味才能安睡。噩梦将她折磨的惨无人形。可是,进宫是她的使命……她挣扎过,彷徨过,可最终呢?当最初的纯真渐渐远去,她微微自嘲,究竟是自己被这些牢笼桎梏的失去了本性,还是她天生凉薄?
千梨微微拢了拢身上的大麾,这里可真冷。
床上有些轻微的响动。
他撩起窗纱,侧目睨着她,却又仿似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那眼神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然后是,一丝复得之后的浓浓失望。
她太熟悉这个眼神,一如他们的初遇。
那个****的隆冬,那棵寂寞的合欢树。
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他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一双瞳仁墨黑如玉,湛亮如天上繁星,雪花纷飞着从他浓密的眉间落下,扫过那掩了一双利眸的睫毛,终于在俊挺的鼻端舞出个水花,他微弯的唇角竟是让那皎皎月光都黯然失色。
他白衣胜雪,微笑着朝她走来,然后,她听到他好听的声音,“音音。”
那声音暗哑深沉,却又如同山泉般清绝动人,仿佛经年的疲惫终于冲破牢笼,带着深深压抑的激动和满满释放的憧憬。在那一刻,她恍惚转身,忘记了周身的疼痛,忘记了彻骨的寒冷,却只来得及看他那如火的双眸瞬间熄灭,她急切的想要去抚平他突然皱起的眉头,却在他那寂寞的眼神中慢慢垂下双手。
“王爷。”
千梨轻声道。
“你可还要见皇上?”
“王爷莫不是要反悔了?”
他沉默,两年的时间,她变了。
她学会接受死亡,学会小心翼翼的应付,诚惶诚恐的周旋,学会,用这样冷漠的眼神面对这个真实的皇城。
曾经或许美好,但终究是要改变。
或许她已不再单纯,但这样的她,才能在这噬人的深宫中生存。
一个人的蜕变需要多久?他冷笑,也许是一夜,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真的经历,才会破茧成蝶。
过去或许辛苦,未来只会更加艰难。
他看着她从容敛下的双眸,深深叹息。
“我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
千梨抚着胸口的玉佩,面容平静无波。
他深深的看着她,“宠冠六宫么……”
千梨突然笑了,如皎皎月华,让她的脸在这月光下愈发朦胧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