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很安静,有些清冷的月光透过后面的小轩窗像水银一样泻在屋内的旧地板上,床边的几案点着烛火,微微跳动着,映着孟宁的半边身子,将影子歪歪斜斜地拉到了墙面上。
孟宁的床铺上没有床帐,当然不是周大娘不提供给他,而是他还不太习惯这种太密实的床帐,只要一放下来,几乎就看不到外头的情形了,给人一种很闷的感觉,而价格高昂的纱帐周大娘家又没有,因此他只好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忍受蚊虫的叮咬了……照陈慧珊的话来说,就是自作自受。
孟宁此刻倚在床头是在听外面天井里的动静,沙沙沙,脚步声轻轻的,在绕着圈走路,不用说一定是陈慧珊……差不多有一柱香工夫了,就这么在天井里绕着圈圈,有一次明明都绕到房门外了,停顿了一下,又从廊上轻轻绕回去了……
忍不住发笑,小姑娘大约是很想听他讲新故事,但又记得跟自己“坏了”,所以撂不下面子敲门进来,正犹豫着呢……算了,还是自己自觉点吧,出去哄她进来,若不然,明日更有自己受的了……
下床开了房门,天井里那个苗秀的身影似乎听到了动静,朝这边扭过头来,但只一瞬,飞快地又扭回去了。
“小珊,这么迟了还在天井里练拳啊……”
“……”
“进屋吧,我讲新故事给你听……”
“……”
没奈何,只得走过去,看清她穿着袄裙,外头罩着一件比甲,有点冷的样子,缩着身子……又是忍不住想笑,到底是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想听故事到了这个程度,却还特别爱面子,不肯向他示弱。
相信这种情况不难对付,孟宁笑了笑,自顾自地对着她的背影讲起来:“有一家开镖局的少爷名叫林平之,很喜欢打猎,这一天天气不错,他又带着一帮人上山打猎,想打些野鸡啊兔子啊什么的……”
身子渐渐侧转了过来,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可以看出她在凝神细听的样子。
“……结果运气还算不错,打到了几只野鸡兔子之类的,于是就到了山下的一间酒馆里叫老板用这几样野物炮制几样菜……没想到店老板换人了,换成了一老一少两人,那个老的是个男的,少的是个少女,那少女长得太丑了……大概让她去杀鸡杀鸭,都不用杀,鸡鸭见了她,直接就吓死过去了……”
“格格……”
笑了一声,又忍住了,腰身颤啊颤的。
孟宁装做毫不留意的样子,接着讲道:“林少爷虽然不喜欢这丑少女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但既然来了,也就不打算再到别的店里去了……老板做好了菜端上来,他们就开始吃,这时候店里头又来两个人,都是坏蛋,看见少女长得丑,就嘲笑起了少女,林少爷看不过去,就想喝止他们……那俩个坏蛋怎么会听他的……小珊,你说对不对?”
“对啊,坏蛋怎么会听别人的话呢……”
陈慧珊情不自禁应了一句,这时她的身子已经完全转过来了,仰着小脸听得入神。
“……对,那俩个坏蛋不但不听他的,还嘲笑起了他,最后双方动起了手,哎呀……林少爷一不小心就将对方一个姓余的给杀死了……”
说到这儿,顿住了,不再往下讲。
“你……你怎么不讲啦……后来怎样啦……”陈慧珊完全忘了之前的矜持,着急地跺着脚催促着。
“呃,这外头有点冷……小珊,你冷不冷……”
“我……我……还好啊……”
“可是我冷啊,不然……咱们进屋再讲……”
“既然……你怕冷……好吧。”
有些忍俊不禁,但无论如何,总算大功告成……孟宁抚额称庆,领着陈慧珊回到屋中。
……
“什么,林家的镖局里莫名其妙死了好几个人,会不会是那坏蛋变成鬼后干的……”
“……啊,是被武功很厉害的人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武功有功夫熊猫好么……”
“林少爷一家都逃走了?后来有没事啊……”
…………
“小珊,你不是说不冷吗,怎么整床被子都裹在身上了?”
“我……我怕蚊子叮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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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随着河水又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几日。
这期间,由金陵民间印发的朝报录出了白莲教徐鸿儒教主被擒的消息,这种民间的朝报内容直接摘录于邸报,可信度自然不容置疑,且发售的对象就是普通民众,人人都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接触到,不象邸报,基本上只有官府及官府的会馆之类的场所才有,虽然邸报上的各种内容总会有人透露出来,但总要慢慢地在坊间流传渗透,到一般民众耳中,新闻早成了旧闻。
除此之外,山东来的行商人等也证实这一消息。
这时差不多已是十月快中旬了,而徐鸿儒被擒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二日,在孟宁看来,相比于他之前的信息时代,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简直是惨不忍睹,当然民间朝报这速度还算较快的了,若是等邸报上的信息流传出来,只怕要等到十月中下旬了。
这时节包括力夫们在内的新教徒们大约都明白了,一定是师兄们提前几天得知了这一消息,这才突然离开金陵的……而徐教主兵败被擒的消息直接导致了绝大部分新教徒的觉醒,他们都是被师兄们有意灌输徐教主必胜,胜利后弥陀佛必下凡这样的信念,如今徐鸿儒自己都被抓了,还有几个信这鬼话。
力夫们受到了双重的欺骗,得知了朝报上消息后,更是又一番破口大骂,但无论如何,靠山是没了,舍出去的香钱也拿不回来了,骂过后,除了懊恼,另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但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则对力夫们相当不利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他们耳中,完全验证了孟宁之前的猜测。
“娘的,原来是这样,赵大头接二连三的提价,是想逼走咱们,再雇人自己干……”
“他逼走咱们,再雇人自己干,当然得钱更多,这狗贼打得好算盘……”
“跟这厮拼了,老子受不了这口恶气……”
“拼得过人家么……唉,还是宁可远点,少赚点,到别个码头上工吧……”
…………
这样的争论通常跟以往一样,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各人有着各人打算,并不因为其他人的言论而改变主意,很快又陆续走了几个人,但绝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一则是对这消息半信半疑,抱有一定的幻想;二则是想着即便要走,到最后的时刻再走也几乎没什么区别,在这中间,能不能用略为强硬的抗拒态度打消赵大头的计划……
对于力夫们各种反应和情绪上的发泄,孟宁只是冷眼旁观着,走的人他没劝阻,没走的人他也不凑进去多说什么,但在他心中却是一阵阵几乎抑制不住的激动,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意外,还要符合自己的需要……赵大头竟然要逼走力夫们……而力夫们现在终于摆脱了沮丧的心情,重新积蓄起了怒火……契机已摆在了眼前!
这日清晨,孟宁动身去了王掌柜那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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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代中期以后,报馆就出现了,万历年间,各民间报馆印局遍布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