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弹冠楼也打样了,楼里的人们正在忙着收拾东西,苏落雪走进来想要喝上几杯,听着苏落雪的要求,为难的表示了拒绝,然而此时苏落雪哪里肯轻易的离开,他从怀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递到掌柜面前。
以前他还是纨绔的时候就经常拿着家里的银子到处挥霍,如今变成公子了用银子的时候也少了,不过身上带着银子的习惯却仍在。
当掌柜清清楚楚看到了银票的面额,顿时吓了一大跳,心想随身带着这么些票子的人依然不是普通的豪客,绝对是弹冠楼里得罪不起的角色,哪里还敢怠慢,极恭敬的把落雪迎进楼里,二楼一个靠窗的的位置。
各色佳肴吃食流水价端进雅间,搁在桌上,落雪坐在窗畔,看着被白日冬雪抹过一遍从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里捉着只酒杯缓缓地饮着酒。
芽菜蒸肉就着春泥瓮中的小酒,越喝越有,落雪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想着这两日里的纠结事,拿着手中筷子轻敲酒瓮,哼唱道:“五百次的回眸只为你经过,岁月的蹉跎让爱犯了错,即使化身石桥等你来走过,我的心事你会不会来听我说……”
便在这时,隔壁雅间里传出一道声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难听到了这等程度也算是罕见,用词更是完全不通。”
弹冠楼临湖一面设着露台,供客人赏景小歇,每个雅间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门,此时夜深人静,声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过门窗传到露台,再传到相邻的雅间里,落雪微醺之后的歌声也是如此。
落雪才知道原来弹冠楼里居然还有客人。听着那道略显苍老的声音,知道那人年纪应该不小,他笑着说道:“我倒不觉得难听。俗也有俗的好处,比如这时候酒上心头,想不起别的曲子,这曲子却能一下浮现出来。”
隔壁雅间那位客人好奇问道:“这曲子可有名?”
“佛说。”落雪回答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叫这个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两声,嘲讽说道:“佛家修的自身,连世事都不如何理会,更何况是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爱。年轻人,如果你真想少惹这些红尘烦恼,除了避开别无它法。求佛不如求己。”
落雪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从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这如自己般半夜饮酒作乐的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这些闲趣。
夜穹星晖之下。隔壁雅间露台上坐着一人。因为光线黯淡,加上侧着身子,看不清楚容颜,只是那人身影异常高大,纵使身下是一把极宽大的椅子,坐在里面依然显得有些局促。
看着那个高大身影,落雪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当场却一时想不起来,皱眉回忆片刻,旋即自失一笑。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识,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边咳了些血出来。
沉闷的咳声回荡在弹冠楼的露台上。
落雪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着酒瓮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身影说道:“不介意我坐在这里?”
那人说道:“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弹冠楼的掌柜知道最后的两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于他们的不惧寒,却还是极为细心地命人在露台边缘挑起了防风灯。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露台。落雪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见那人身穿着一件极名贵的绛色狐裘。容颜清矍,下颌有须随夜风轻飘。似极了天月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气息却又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从他的神情气质上却感觉不到任何苍老。
“要不要聊两句?”落雪问道。
那名高大老人摇了摇头,提起手中酒壶说道:“我回天月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壶弹冠楼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天。”
落雪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着天月城天上那些繁星,缓缓饮着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着天上那些繁星背后的夜穹,缓缓饮着酒。
落雪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他父亲比起来,就像是小溪之于汪洋,尤其是他受了伤又疲惫憔悴至极,没有过多长时间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仿佛江湖里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者,然而酒量也着实有些糟糕,没过多久也开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种,有所谓武醉,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打人踢树砸墙,也有所谓文醉,那等人要借着酒意写诗抄诗卖弄诗,落雪不属于这两种,因为他不会写诗,所以他只是借着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语。
那位老人醉后的神态也极为有趣,明亮的双眸盯着繁星之后的夜穹,不停轻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这片夜空说话,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铁的模样,可以想像那些话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更可能是脏话。
未曾相对,相邻饮酒,老少二人同时长吁短叹起来。
落雪叹的是人生。
虽然他在天月的人生还不到二十年,但两世为人又经历了这么多的蹉磨,总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
老人感慨的内容则更为具体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大框架下,具体针对是某郡某酒铺无良老板往烈酒里兑水这等焚琴煮鹤之举,又比如弹冠楼居然也堕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天月南郊的黑猪,就连这春泥瓮的泥居然也换了出处,怎么闻酒里都有股黄州泥的味道。
“这是用来贮酒,又不是用来磨墨写字的,怎么能用黄州泥呢!”
老人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乱飞。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传进落雪的耳中,他侧头看着愤怒的对方。感慨说道:“真是对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这样不累吗?”
老人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既然活着当然要好好活着。”
落雪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时候,只要能活着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驱赶蚊子一般挥挥手,似乎是要把落雪这番阵词滥调以及话语里透着的自怜自艾恶心感觉全部驱出露台。
落雪此时酒意上涌,只是下意识里想要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哪里会理会老人对他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为我是什么岗上怎样淡的人,后来混的好了,我又以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杀伐决断冷漠无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业留名字刻石柱的人。然而直到这两天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在世间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场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当成是真的了。于是什么冷漠无情也都会被柴米油盐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责任或习惯。大概是因为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我那她该怎么办啊,然后又变成,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啊?我依然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活的更轻松,但什么才是轻松?习惯了,如果习惯被打破。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总会觉得你生命里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总觉得你的身体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落雪转头看着椅中的老人嘿嘿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嫌我说的酸腐骚情,要知道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些话语?因为事后人们总能通过各种方法证明。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儿。”
他举起春泥酒瓮,对着夜空里并不存在的那轮明月,说道:“没有就会不习惯,就像这片夜空,无论是十四年前的夜空还是现在的,无论是渭城的夜空还是天月城的夜空,只要没有月亮,我就不高兴。”
老人来了兴趣。看着他问道:“月亮……又是什么东西?在天上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
“月亮是一种会发光的东西。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它出现在黑夜里,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偷偷出来逛逛,很漂亮。月亮这个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阳,搞搞潮水,变变狼人……”
落雪看着老人的神情,叹息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就当我喝多了吧。”
老人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时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钦天监去,逼你用那里的玩意儿好好在夜里找找。”
落雪嘲讽说道:“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么玄妙的事情,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大俗老爷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
老人闻言大怒,训斥道:“姜是老的辣!”
落雪不屑应道:“韭菜还是嫩的香。”
老人无语。
落雪忽然说道:“和你正经说件事情,你可别怕,有人要杀我,很厉害,现在可能就躲在某处呢。”
老人看着他吃惊说道:“白天不是才赶走几个么,怎么又有人要来,你的仇家到底有多少?”
落雪这时候已经醉的有些厉害,竟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慨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不想去惹别人,就等着别人来惹我,好把那些我看不顺眼的人都除了。”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的性格没有问题。”
落雪微微一怔,看着他喜悦说道:“你这样认为?”
老人嘲讽说道:“但你的脑子有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