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之后,又玩了一会儿,秦怜就开始哄两个小家伙睡觉了。这两个小家伙自出生起就是奶娘带的,秦怜在病榻上折腾了大半年,他们这还是头一次跟母亲一起睡,显得很兴奋。
梅子帮着铺好床,照料两个孩子躺下,却犹豫着没走:“夫人,我看还是我帮你吧。公子和小姐虽然听话,但怎么说也是小孩子,夜间少不得折腾个几回呢。”
“无妨,你去歇着吧,每日跟着外头那些人练功夫,我瞧着一天下来骨头都快散了,晚上再睡不好明日可就不用再去练了。”
梅子想了想说:“我就在外头,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就喊我。”
秦怜忙拦着她:“你快去你那屋子里睡吧,在外头和跟我在一张榻上可有什么区别。你睡得轻,有个动静就醒了。”
“可是……”梅子还在犹豫。
“你明日不是要去夏侯先生那里学兵法吗?仔细睡不好到时候犯困,夏侯先生罚你抄书。”
梅子打了个寒战,夏侯介的惩罚变来变去就只有抄书一样,但却叫她非常苦恼。今日逃学太多,明日若是被抓住犯困,恐怕不那么好搪塞过去。
想到这里,她也只好点了点头,将夜间会用到的一应物品都整理好了,叠了一叠干净的软布并着一罐子寒水石粉和一瓶苦胆汁放在床边上,把用法一一交代清楚了,又将专给小孩子做的菊花枕头拿出来给他们枕了,这才千叮万嘱让秦怜若是有事千万记得喊她。
秦怜笑着应了,将她送出门去。
侧躺到床上,搂过两个孩子,轻轻哼着歌,两个小家伙瞪大着眼睛仔细地听,不哭也不闹。
秦怜哼着歌,心思飘得远了。
她年幼时,也是长在公卿之家的,直到五岁时被师父偷来做了徒弟,她才开始了作为天才的亡灵法师的生涯。若真要说起来,她的厄运就是因她自身的这个天才引起来的,是以她并不怎么喜欢天才这个词。但细想一番,她生活里的乐趣都是从五岁之后开始的,是以她于天才这个词的心情是又欢喜又讨厌的矛盾着。
想的远了,秦怜哼的歌乱了调子。低头瞧瞧,落儿已睡着了,小手仍然紧紧握着哥哥的胳膊。这只被紧握着的胳膊的主人,却仍然睁大着眼睛瞧着秦怜。
秦怜低头看他,他便立刻红着脸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秦怜觉得,自己这儿子兴许也是个天才。但这世界没有亡灵法师,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类型的天才。
这一夜睡得,甚为安稳。梅子准备的东西一概没有用上,便是垫身的软布,也是清晨才换了一次。
日头才堪堪从地底下爬起来,常妈妈和孙妈妈就过来了,有他们照料孩子,秦怜从容地洗漱吃了早饭,叫上梅子一起去夏侯介那里上课。
夏侯介住的地方,是在寒园的一角。
这寒园,是将军府的外院,将军将他帐下的众位幕僚和几位将军安置在这里。夏侯介是将军府司马,征西将军开府辟官,位有三司,算的是将军帐下最高的职位。夏侯介擅于智谋,据称有神鬼莫测之机,很得将军重用。
当日将军要为梅子找一位先生,夏侯介便说他闲来无事,早打算收个徒弟排遣一下,所以他才以司马之身份做了这教书的先生。
夏侯介住的地方名为“退兰居”,虽带了个兰字,搜遍整座院子却半朵兰花也没有,只着了几丛青竹,三五绿木,一排花架子底下倒是摆着十余种盆栽,看着有海棠、牡丹、翠菊之类,但除了醒目的一盆足有半人高的燕子掌之外,都半死不活的蔫着。唯有这盆燕子掌十分丰茂地舒展着,开满了黄白色的小花。
夏侯先生为人,着实偏颇得厉害。
两个人进来的时候,却只在门口见到了夏侯介的侍卫夏侯十二。
秦怜忙着问:“先生可是身体不好?”
男女大防,秦怜之所有能进到寒园来,便是因为这位夏侯介身体实在不怎么样,经不得折腾,秦怜时不时还要担心一下他下一刻会不会吐口血出来。
日头已升了起来,夏侯介却没有出现,秦怜忍不住便这番想了一想。
夏侯十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着脸说:“先生没有不好,不过先生说,若是想学军法兵书,就要正正经经做个拜师礼,敬杯茶与他。若非如此,那便算了。”
秦怜和梅子齐齐怔住。
夏侯介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
曾听说外面争抢着要拜他为师的人可以从襄阳城一直排到洛阳去,若是他表示要开山收徒,恐怕这寒园都该改名为热园了。
早两日的时候,还有位范阳卢氏带着刚满六岁的幺儿前来拜访。秦怜当时犹在病中,梅子便将这件事说与她打发时间了。
那位卢氏自承是范阳世家的旁支,从一进来开始就说他这儿子如何天才。恐是为人父母的瞧着自家的孩子和旁人瞧这孩子总有些出入,梅子说她仔细地看那孩子,实在瞧不出他哪里长的天才。
但既然卢氏这样讲了,夏侯介便免不了要将那孩子考一考。先是问了诗书,着他背了段蒹葭,问起何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卢氏想了半晌方才说,夏日里姑娘们耐不住燥热,漂亮的姑娘尤其耐不住,便齐齐去河里面找些清凉,且瞧着那凑成一堆的姑娘必然是没什么姿色的,唯有那位离着她们稍远点孤零零一个人的,才是佳人。
他这一番话,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随即却是问策,问的是赫赫有名的赤壁之战。众人瞧着小卢氏的目光颇有些期待,他果然又是出口不凡,沉吟片刻才认真地说,原来竟果然有赤色的山野,改日定要去游览一番。
梅子与秦怜讲这件事时,颇感慨地说:“却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比我更不学无术的。”
却说那位卢氏,与将军还有些亲戚关系,当日夏侯介考问过之后,卢氏便说起了两家的渊源。
将军妻舅赵氏明哲,是定阳侯府的长子,他的平妻谢氏未出阁前是阳夏谢氏小姐,谢氏与卢氏乃是姻亲。
卢氏认为,既是这般关系,该开个后门与小卢氏。
梅子听不下去了,料想在场众人均是男子,对这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下不去手,于是她仗着女子的身份,动手将他们赶了出去。
秦怜前后将梅子曾与她讲过的一些趣事梳理了一遍,若说夏侯介欠的人情,就只有这一回了。但他为人实在奇怪,不过要还个人情而已,还要迫着旁人答应。再想却又不对,梅子昨日为孙妈妈的侄子求情,这人情已在这里还过了。
夏侯十二轻咳一声:“先生的意思我转达过了,先生这里的规矩也需得说一说。若是梅姑娘和秦夫人愿意,就请先沐浴斋戒焚香,三日之后来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先生的这个礼有些隆重,到时候有将军帐下诸位幕僚观礼,两位是妇人,脸上也该遮个巾子挡一挡。先生以为,两位都算的是将军的家人,行礼时需先与将军叩首拜别再行拜师礼,也算是出了将军的门而入了夏侯氏的门。”
秦怜和梅子将将回过神来,又是齐齐怔住。
遍及古书,也没见过这么个拜师的说法。
梅子本来还有些忧色的脸孔突然转忧为喜,切切地应了,拉了秦怜急匆匆回了内宅,趁着日头还没升的太高,沐浴更衣,又嘱咐了厨房里这两日的饭菜都改为素食,随后取出箱子最底下藏着的一块沉香木,用小刀仔细削了薄薄一片下来,燃了香炉。
秦怜瞧着她的模样,心底有些寒意。
这姑娘,是想拜师想的疯魔了吧。
又微微有些诧异,原以为她更想着拜那位猛虎将军赵永烈为师,却不想她什么时候已经这般敬慕这位提不起一把重剑的夏侯小白脸了。
这般过了三日,日日在屋子里呆着,闭门不见客,连着初儿和落儿也被梅子交代不许带过来了。
两人在屋子里呆着,秦怜还可以看看书练练大字,梅子却全然坐不住了,便是以往随身带着的刀也被放了起来。
堪堪挨到了拜师的日子。
寒园里很热闹,众位将领幕僚早得了夏侯十二的帖子,这天一大早就挤在了退兰居里。将军昨日赶了回来,本想问问夏侯介缘由,却十分不巧地回来晚了,那一位已睡下了。
秦怜看到将军的时候,他脸上仍然带着疑惑和茫然,端坐在上首时一双眼睛紧紧看着秦怜。
“将军。”秦怜与他见了礼。
将军的脸却难看了几分,快一年了,找回她都快一年了,却总是这么有礼生疏。
落儿和初儿由奶娘带了过来,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将军,落儿迈着小短腿扑过去,眨着大眼睛喊:“爹爹。”
将军心神具是一荡,抱起落儿,却将眼睛看着秦怜,见她低着眉眼,心中更是怒气腾腾,这个女人,当初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时可不是这样的,不过失踪了八个月而已,竟然活活变了个人。
如今孩子都有了,她可是还想拿乔吗?
看了眼在座的众位,将军强忍了怒气,将落儿交给奶娘照顾。
夏侯十二喊了声:“拜师礼,启。先拜别将军。”
接着又补充说,“与将军行九叩首,从此出将军薛氏之门。”
“什么?”将军瞪着眼睛,陡然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