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向来没有人来,一来它很偏僻,二来外宅的人大多知道秦怜会从这里经过,少不得避开一二。
是以秦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马玉恩。
她停住脚步,显见的这位军师并非来这里散步赏景的。
马玉恩转过身来。秦怜忍不住比较一番,同是将军帐下的,先生架子大脾气大又总是病恹恹的,虽然温温和和地笑,却有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这马玉恩却是实打实地笑如春风。
秦怜朝着马玉恩行了礼,低首等着他讲话。
马玉恩先是轻轻笑起来,“秦夫人,你可知道城外的羊祜山?”
秦怜点点头,她自然知道,她也知道像这种负责文职的人,说起话来向来喜欢拐弯抹角,譬如夏侯介就是个例子。
马玉恩说道:“羊祜山上建有一座高塔,登塔远望,就能看到山南的景色,当真是沃野千里,一脉春光融融。”
秦怜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马玉恩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跟秦怜聊天而已。
马玉恩继续说:“此去向南,属荆州郡,按照将军部署,大概一个月之后,将会用兵荆州。真是可惜了这片地方。”
“唔……”秦怜实在不知该做何种反应。
马玉恩说道:“羊祜山上的沈家人,至今没有归附我大晋朝。皇上惜才,那沈家庄的庄主沈秀是个布阵高手,他自创了四方阵,可杀四方,皇上以为,此等人才只可劝降,若是派人将他杀害,恐怕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自将军来后,对沈秀已是先后数次交锋,文会武会皆用上了,但那人却直如泼不进水的顽石,真是令人无可奈何。好在沈秀也不算是太不讲理,也曾邀请我们去山上走走瞧瞧。”
秦怜越来越糊涂,这马玉恩到底想说什么?
待得马玉恩终于从沈家庄的布局结构待客之礼又说到“登上那座高塔,我便立即朝着四面看去,一派翠色,田地百里……”时,秦怜终于忍不住,将他打断了:“羊祜山是襄阳城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这几年也没有机会休养生息,哪里有什么住户田地,只怕一马平川,万里瞧不见一个庄户吧。军师既然有话要说,就请直言。”
马玉恩笑起来,拊掌道:“秦夫人果然是个爽快人,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他却又顿了顿:“秦夫人可从襄阳城南门出,翻过羊祜山,却不可往荆州走,避开大路,从一些小路穿过去,往西到勋阳五道峡,或往西南去往巫山,都是藏身的好地方。或者不必藏在山林之间,寻个城池也好。”
秦怜听马玉恩将路线都给自己安排好了,仿佛她真要离开襄阳似的。
她张了张嘴:“军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玉恩面上笑容淡了淡,肃了肃表情:“诚然秦夫人要趁着回京之前从襄阳逃走。”
秦怜只觉今日的太阳实在重了些,有些晃眼,她呆了呆,才涩然问:“我为何要逃走?”
马玉恩沉默片刻,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只好像秦怜这般问不过是在矫饰太平而已,便如谈话时突然跳出来一句“今日天气甚暖”一样,本就是不必答言的话。
秦怜却的确是想问清楚,于是又问了一句。
马玉恩这才拿眼睛诧异地望过来:“秦夫人,事情已到此地步,你怎么可能没想过逃走呢?若是前几天我倒还可以相信你不会逃跑,但如今……”他叹息着说,“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若是你,自然也早就走了。”
“出了什么事?”秦怜心下有些疑惑,若果真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先生不可能不与自己说。可马玉恩看起来也不像是会随意撒谎骗人的人。
马玉恩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不是在撒谎,于是淡淡说:“京中来报,将军夫人以一年无所出向皇上请旨除了她夫人身份,皇上驳斥了她,却加封她为荣国夫人。”
“于是?”秦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难不成马玉恩以为她会觉得自己越发没了地位?问题是她从来没有过地位呀,旁人提起她时,通常说的不是将军的夫人或者妾室,而是将军孩子的母亲。
这么曲折的称谓,可不就是半点地位也没有的代表吗。
马玉恩扶了扶额:“将军夫人被加封为荣国夫人,大晋朝自开国之日起,从来没有这般荣耀。你不过仗着初儿是将军长子才能留在将军府,但他日只要将军夫人也诞下男孩,你的倚仗就不再有用了。而且初儿还小,你便是倚仗他也倚仗不起来。我料想只要你进的上京,入了王府,初儿就会被养到嫡母膝下。随后你这个做母亲的只怕会被永远遗忘,不是被弃在王府冷僻的院子里,就是被找个莫名其妙的由头处死。”
深宅大院里,从来没有干净过。妄说是个没身份的女人,便是果然是将军立的侧夫人,死了也就是死了。
马玉恩终于将话直白地说出来,秦怜也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她吁了口气,这些文人,讲事情总不肯先讲重点,做一堆铺垫才讲出真正要讲的,实在有些磨人。
不过总比先生强一些,先生自来不肯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只叫人去揣测。
马玉恩又道:“秦夫人,襄阳城虽说是固若金汤,但少不得会跑出去一个两个人,前些时日也有几个人从城里溜了出去。守军无能,追了半天仍然放跑了一个。”
这是,是在怂恿她逃走吗?
且还是在他默许之下由戍边的将领故意放出去?
秦怜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她与这位军师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见过一两次而已。唯一可算得上是交情的也不过就是昨日拜师礼之后的那个照面。
秦怜感怀马玉恩与赵永烈的一番对话意外指点了自己,但也不过就是心底下感怀一番而已,虽是欠了个人情,但这个人情却是被欠的一方毫无所知的。是以这也根本算不得什么交情。
“夫人,夫人——”
梅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将秦怜本想说的话打断了,她跑到近处才看见旁边站着的马玉恩,飞快地行了礼,拉着秦怜便走。
“急慌慌的,这是怎么了?”秦怜忙问。
“将军,将军又在发脾气了,你快去劝劝。”梅子脚步也不停,急着便往前走。
秦怜只得忙乱中福了福,算是与马玉恩行了礼,跟着她走了。
待秦怜走后,赵永烈从树后转了出来。
马玉恩若有所思地问:“你怎么看?”
赵永烈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早跟你说过,这事不必乱猜,秦夫人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她怎么可能丢下一双子女自己逃命?”
马玉恩却摇摇头说:“她一向都是个胆小的人,若非如此,当日怎么可能会躲到那小村子里去?”
赵永烈却说:“我可不这么想。我看这位秦夫人倒是骨子里就有种大无畏的勇气。你想啊,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妇人,又身怀六甲,却敢如此偷跑出来,又将自己一切都安顿好,没饿死也没被人欺负了。不但勇敢而且聪明。”
他甩了甩胳膊,对此事很不以为然。
“怎么去跟将军说这件事,可就交给你了。我约了沈秀一同吃酒,可不能让他等久了。”这般说着,赵永烈就要往前走,却被马玉恩一把拉住了。
他瞧了瞧马玉恩的胳膊腿,没敢使力将他甩开。
马玉恩笑道:“你且别急着走,离着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呢,这么早去恐怕沈秀也没功夫接待你。且与我去那边等等,将军那里的事不过片刻就完了。”
赵永烈急了,忙着去掰开马玉恩抓着他的手,他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把马玉恩那些不怎么硬气的手指头给弄坏了。
“我说马大人,军师大人,你就饶了我吧。这妇人之间的内宅事,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再说了,这本就是将军的家事,我可没什么该说话的地方。”
马玉恩瞧瞧赵永烈那张皱起来的苦瓜脸,笑道:“你可真是不长进。”
随即他却又正了脸色,收起笑意认真地说:“这可不是单纯的内宅之争。将军的处境你不是不晓得,虽然被封了征西将军,可是这将军之位却是皇上给的,也是得了王爷的默许的,那两位既然能给,就也能轻易拿回去。这件事对将军的影响可大可小,若是失了王爷的信任,将军这些年的谋划可就全然白费了。”
“这——”
赵永烈听着头就大了些,他并不糊涂,但他也不愿意搀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里面去。皇家秘辛,市井里谈谈也能作为消遣,可是要让他一个战场上痛快杀敌的莽汉来讲些绣花的事,就太无法接受了。
肃了肃容,赵永烈也很认真地说:“佩英,你我相交多年,我的为人你最是清楚。我此生只想征战沙场,待大晋朝一统天下之后,便微甘引退。是以这些事你自去与将军商量,我不想理会。”
说完这些话,他将胳膊抽出来,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地走了。徒留了马玉恩站在那里,神情有些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