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里的这本《九丘》,注解上说: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书上写的九州,早已乱的不成样子。显见的所谓风气所宜,也不能长久聚在一块。
如今以黄河为天堑,南北分据,北边有大晋朝一统而治,歌舞升平,是个平乐之世。南方却又分了蜀地和吴国。说是吴国也并不恰当,须知不过一年多以前它还是齐国,兴许明日也就由吴成为了昊或者其它什么,谁说的准呢。
夏侯介手中的折扇往桌子上一敲,一脸柔色地说:“怎么了,莫非我这课讲得还不如窗外的落英缤纷美妙吗?”
秦怜回过神来:“不敢不敢。”
他实在是抬举他的窗外了,三两绿树,再加上一盆显眼的繁茂燕子掌,何来的什么落英缤纷呀。
这满院子里,除了那盆大概长了一米来宽一米来高的燕子掌开了些许半黄不青的花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可称得上是落英的东西。
夏侯介用扇子敲了敲手掌,秦怜暗暗叫苦,他做出这个动作,是惯常要捉弄人了。
果然,夏侯介只敲了三两下,就说:“当日似乎梅子也打算要拜师的,我都准备好了送她的印鉴,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来。”
秦怜呆了一瞬,没想到夏侯介以往一直不大拘束梅子,今日竟然问起来。
又是这种时候问的,她心里便有些慌乱,仔细回想一番,梅子近日有没有得罪过先生。
唔,除了拜师的事。
梅子临在拜师的时候逃走,心里早就将先生怕的要死,哪里还敢来自投罗网呢,今日才吃过了饭,她就跑去找赵永烈了。
秦怜寻思着,她先前尚被自己劝说着要读书习兵法,如今又去了赵永烈那里,恐怕是不打算曲线救国,直接缠着赵永烈点头了。
想到这里,她便说:“梅子似乎是想上战场去,这几天正努力让赵将军点头应允呢。”
“上战场?”
夏侯介瞠目,梅子尚武,一身武艺据说比得上军中的好手,这他是知道的。
如今世道不安稳,与江南的温婉比起来,大晋朝民风旷达许多,女子习武也算是平常。但大多数女子不过是本着没有容貌便练练身手也好的心情,又或是一些将门之后瞧不上太温婉的事,便只好在旁的女子绣花时练拳脚打发时间。
放眼整个大晋朝,他从未听说谁家的女儿是要习武上战场的。
秦怜笑着说:“打我来了之后,就一直听她念叨着要上战场去。前些日子将军似乎允了她,许她下次出征时做军中的前锋,可是前日将军却又打算让她与我一同回京。为了这件事,梅子可是异常苦恼呢。”
她说完,目光紧随着先生,微微有些紧张。
春日暖阳,裹挟着股子翠绿色的清香进来。夏侯介懒懒地靠在桌子上,以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仿佛是在看一树灼灼盛开的粉红色桃花。
须臾,他抬了手,“罢了,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吧。若她果真想去战场上瞧瞧,我倒是可以去跟将军说一说。”
秦怜忙着应了,心下松了口气。
先生果然还是爱梅子桴鼓张弓的爽朗不作伪。
秦怜将话在肚子里盘旋了两圈,忍不住好奇地问:“先生,你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她这话说的略略违心些,夏侯介年过而立,若是在正常的年岁成家,怕是孩子都有她秦怜大了。
夏侯介从鼻孔里轻轻发出个“嗯”的声音,半晌没有做声。秦怜心里想着怕是触了他的逆鳞了,忐忑不安地也不敢做声。
屋子里静了静。
便当秦怜以为夏侯介不会再说什么,继续盯着手上的《九丘》看时,夏侯介清冷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拙荆去了已有十五年了。”
秦怜略感意外,她从来没听人说过夏侯介夫人的事,又见他深居简出,以为他未曾有过夫人,却没想,竟然已……她歉然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却是夏侯介似乎陷入了沉默中,怔怔出了半天神,似乎梦呓般说:“成玉生性端庄贞静,绝世出尘……偏生爱慕我这样一个俗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转眼竟已经十五年了,我却还是活着……”
秦怜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劝慰一下。
夏侯十二皱了皱眉,不满地看了秦怜一眼,上前去说:“先生,夫人去的时候嘱您保养好身体。她走的时候也是宽心的。”
夏侯介抬头看了他一眼,恍然想起当日初见时,成玉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花绽放一般,令他心头颤了几颤。她去时,也是这样笑着的,夏侯介却总不敢去想。
“罢了。”他叹了口气,却见秦怜手足无措地站着,这桩事情竟然被她给听了去了。
什么时候他竟然这般大意了。
夏侯介神情间显出些疲色,闭了闭眼说:“今天就到这吧。”
秦怜“啊”的一声,这才只有半个时辰呀。
夏侯十二的目光猛然射了过来,刀子一样割在秦怜身上,秦怜瑟缩一下,讷讷应了。一转身却又想起了夏侯介送的匕首,犹犹豫豫地问:“师父,所谓‘青玥’是什么意思?”
“青即是青,锋利之青光罢了。玥乃是传说之物,流光溢彩的神珠。青玥自然就是如神器般的锋利物件。”夏侯介缓缓说完,又加上一句,“这种问题,日后自去查书。”
秦怜脸上一红,却并不肯走,而是从自己桌子上将那个装着青玥匕首的盒子拿起来:“先生,既是神器般的锋利物件,学生不敢夺人所好,还是还与先生吧。”
夏侯介拿眼睛睨了她一眼,嘴角不可察地挑了挑,说道:“不过一把匕首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既给了你,岂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秦怜却坚持将盒子放在了他桌子上:“先生,秦怜对您的一番爱护感激不尽。可是既已到了如此局面,绝非是逃避所能解决的了。秦怜有落儿和初儿这一双子女,又有梅子将我当成亲人,也不必再去逃避什么。”
她顿了顿,偷眼看了看夏侯介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才吐出口气,又说:“我请梅子仔细看了这匕首,她说若找个精通铸造的师傅,还是能接回去的。”
夏侯介淡淡说:“你既是这么想的,就照你想的做好了。若是将来你想改主意了,再来找我也可。”
秦怜感激地看了看夏侯介,拜了拜退了出来。
她本也思忖着还了匕首夏侯介也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却不想他反而留了个许可给自己。
夏侯十二跟了她出来,在院门口喊住她:“秦夫人,你斗不过她。”
秦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十二,你也太小瞧我了。”
夏侯十二淡淡道:“她是侯府的嫡亲小姐,翰林掌院的女儿,如今又是王府的儿媳、将军的夫人。她一身武艺,比梅子高明数倍不止,据说在王府不过一年,已讨得了上下欢欣,几位王妃也很喜欢她。你虽然有初儿和落儿,但到底不是嫡出,两个孩子又小,反而添了累赘。”
说到最后,他仍是总结说:“秦夫人,你斗不过她。”
秦怜默了默,却没回答他这番话,反而与他说:“梅子找了你几天了。”
夏侯十二冷冷淡淡地瞅了秦怜一眼,仿佛实在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知好歹。
那把匕首,秦怜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她如今在将军府一切安定,唯一的不安定就是过了四月初八的抓周就要启程回京。
早两日常妈妈也曾说起过,王侯世家的大宅子里,多得是恐怖事情,昨日又拜了夏侯介为师,入了夏侯门。是以先生此次,定然是以为不过入了夏侯门而已,并不能保证什么,才劝着她离开将军府。
青玥断匕,大概是取的谐音,情愿断臂。要她舍弃了初儿和落儿,自去逃命。可这些话却不能明着说出来,只好托于匕首上。
长江以北大片地方,都是大晋朝的领土,无论她跑到哪里,都有可能被找到。先生的意思是,从襄阳城向南,翻过南面的羊祜山,进到吴国去。
但这么一来,她就不可能带上两个孩子了。
毕竟南地战乱,兵匪处处可见。
秦怜叹了口气,此番只怕是,要辜负了先生的好意了。对夏侯十二也行了一礼:“多谢十二了。”
夏侯十二甩了袖子,摆了张冷脸与她看。
秦怜也不在意,她还从来没见过夏侯十二给过谁和蔼可亲的表情呢,便是包括了先生在内,那也完全没有过。
从退兰居一侧的小路走回去,一路上十分僻静,秦怜便走的慢了些,方才所表现的坚定此时已尽数退去。
她没有把握。
便是将军夫人是个温婉和气的人,她也没有把握能活下去。如今看来,那位却是个厉害角色。
也许真如先生所说,该自去逃命,她若走了,初儿和落儿没了娘亲,多半会被放在夫人底下教养,这样也安全些。但若是将军夫人容不得他们,又失去了母亲,就算能活下来,也多半活的凄清吧。
秦怜此番,甚至有些希望能回到从前去。作为一个天才的亡灵法师,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哪有人能欺负的到她。
虽然说,最后也是生生被人逼死了。但总好过如今,整个人生都攥在别人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