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陆崇仁兄妹等做出什么反应,或是说出什么话,老太爷便轻轻击了击掌,锄墨便也自老太爷身后走出,手里还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
在众目睽睽之下,锄墨和耕红小心翼翼地把这幅画取出并且展开。在灯光的映照下,画上的牡丹笔法精妙,栩栩如生,甚至镇国府溯洄庭芳的绽放的满枝海棠还要夺目。
世人皆知,先帝和太后伉俪情深,太后擅长丹青,而先皇尤喜书法,两人共同所作的画卷虽不在少数,可赐予臣子,还能为世人一观的,独有镇国公所持的这一幅《盛世芳菲》。
近两年朝局动荡,朝中大臣人人自危,镇国公在这种情势下,犹且能得圣上旨意回京,由此可知,陆家的圣宠,绝不仅仅是先皇所赐的这一幅画这么简单。
待席间众人议论够了,老太爷便摆一摆手,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今日,当着诸位的面,老朽便将这一幅画,赠予七儿,权当是寿礼吧。”
先皇所赐,太后亲笔,赐予陆家……多年来练就的敏感,陆芳菲察觉到了由四面八方而来的强烈敌意,再加上这一个个震撼十足的描述,刚流露出的一点伤情,在霎时间被驱赶得荡然无存,最后听进耳中的,便只有那一句,“赠予七儿”。
震惊之下,仅存的那几分理智,便足以支撑陆芳菲暂且放下疑惑和不合时宜的警觉,依着礼法施施然起身、行礼、致谢,而后移步向前,亲手接下那副复又被收起盛装好的画卷,再向众人行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而与老太爷同坐主位的老太太,见了这幅画被拿出来,也是若有所思。因喃喃地说道:“人间四月竞芳菲。碧水天蓝,朝露凝熹微。柳绿桃红花睡早,水融寒消送春回。”
直念完这五句,老太太才转头去看老太爷,“算起来,妾身也在当年见过它一次。算起来,有十八年了吧?”
老太爷坐下后,便似是闭目养神。听老太太念出这几句来,方张开眼,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夫人的记性好,只见了一次,便能背下这半阙的《蝶恋花》,一个字都没有错。”
到此旁人都还没听懂两位老人家在说什么哑谜,而陆家的孙辈,脸色却都齐齐地变了样子。
别人不知晓陆家的事情,他们自己却是明镜儿似的。不管那幅牡丹图代表着什么,这半阙的词,可是真真切切,有别的涵义的。
陆家孙辈取名皆从“方”,孙女儿改“方”为“芳”,分别是苧、蓉、薇、茴、兰、蕻、菲,若说这七个字除开部首相同外还有什么别的联系,那边是,这些字都能在那《蝶恋花》上找到同音的字。
其中脸色最不好的便是陆芳苧,听府里年长的妈妈们说,她原本的名字是陆方宁才是。直到她两岁时,长房的姨娘生了二妹妹,请祖父给取名字时,才在“方”、“宁”二字上面加了草字头,而二妹妹也得了陆芳蓉的名字——那是天元二十八年的事情。
而老太太又说,这画是十八年前赏下来的,她那二妹妹,可不就是十八岁么?
想到这里,连平时最没什么脾气的陆芳苧都忍不住有火了,俗话说得好,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祖父这么抬举陆芳菲,为她这么过生日都不算,还要把那和她名字一样的牡丹图赏她,这不是在说,她们前面的这六个,都是给做陪衬的,就只有那陆芳菲一个,配得起陆家小姐的名儿吗?
陆芳苧所想的,差不多也是另外五个小姐心里不忿的。其中苧、蓉俱已出嫁,有夫家的事情要操持,对陆芳菲的敌意还略淡一些;且她们连同陆芳薇都是庶出,没的当众和一个嫡出的妹妹当面撕破脸。
陆芳兰、陆芳蕻则是旧怨未除,又添新仇,不过是碍着老太太的威严,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陆芳蕻才有些激动,就被陆芳兰拉住手,直接被拦下了。
这般算来,就只剩下了陆芳茴。作为长房的嫡女,她的顾忌最小,心思也转得最快,因就着众姐妹强作笑脸,给陆芳菲道贺的时候,仪态万方地起身说道:
“今儿本就是七妹妹的芳辰,再添上祖父的这道贺礼,便是双喜临门了吧?四儿听说,七妹妹最喜读书,从扬州回来时,足足用了六个箱子单盛书,想必诗文也是极通的。”说着,她又朝向老太爷、老太太行了个礼,“七妹妹原是最小的,祖父、祖母偏疼她些,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也只好让着她了。只一条,四儿听着,这《蝶恋花》只有上阕,不如就请七妹妹作出下阕来,也好让我们心里好受些——谁让我们书读得不好,比不得七妹妹的才学呢?”
她这一番话不仅捎带上了三个姐姐并两个妹妹,连那四个兄弟也都算上了。又是一番大方得体的玩笑话,又当众夸奖了陆芳菲的才学,还顺带给陆芳菲出了个难题,登时就让心里咯咯愣愣的一众兄弟姐妹觉得豁然开朗,都笑闹着说这主意出得巧,怂恿着老太爷和老太太应下。
老太太心下赞成,不肯独自拿主意,只静静地看着老太爷,老太爷便也索性点了头。陆芳茴等自是欢喜,都把目光转向了陆芳菲,只等她起身做出那半阙《蝶恋花》来。
席中小一辈的都是陆家子弟,唯一没有搀和近前的,便只有孔雁翎了。她对陆家的这位四表姐虽谈不上厌恶,却也亲近不起来——她陆芳茴也未免太聪明了,那画上的半阙词,多半是太后所作。陆芳菲若是作得好,也便罢了,若是作得不好,今日的事情传到宫里去……孔雁翎却越发觉得这个表姐太可怕——这种毒计,也亏她想得出来!
孔雁翎想得到这一层,老太爷、老太太哪能想不到?老太爷应了陆芳茴的要求之后,方觉得有些不妥,才一转头,对上的就是老太太同样略带惊慌的目光。两人面色都并无异常,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坏了!
因为粉红色的海棠树下,陆芳菲已经笑着起身,对着主位和众人各行了一个礼,桃红的衣衫和胭脂,便如那书上的西府海棠花一般,明媚娇艳。
“既然祖父祖母都允了,七儿若是推脱,便是对不住众位兄姊的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