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一句多嘴一声谢,至傍晚席中落座时,陆芳菲还在被簪雨絮絮叨叨地念着,至埋怨她太过心软,白白为这事求了老太太不说,也没落着一个笑脸,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陆芳菲心知簪雨没有恶意,只是替自己抱不平,因而只是笑着,并不分辩。
借老太爷的金口,自巳时起府里便请了戏班来唱戏,京中最有名的三个戏班一个都没落下,热热闹闹地直唱了一天。至傍晚关系远一点的宾客都先回了,剩下的连同已故的三太太娘家人在内,无外乎就是那几家姻亲。再加上姑太太母女、专门回门的两位姑娘,现下都依着座次等在了溯洄庭芳那一泓活水南边的中庭里。
先前大太太去回老太太的时候,还恐等不及海棠盛开,又怕漏夜天凉,白白受了风寒。哪知道这几天京里骤然转暖,一场春雨过后,溯洄庭芳的那些西府海棠偏就是攒起了花苞。而现下,竟是满树海棠盛开,放眼望去,一簇簇娇嫩可人的粉色挂在枝上,恰是一副生机盎然的春景。
待夕阳西去,挑起了灯笼,与水中飘着的花灯相映,又显出了镇国府院子的精巧,又蕴含了大太太和四太太忙碌这些日子付出的苦心。连一向最为挑剔的老太爷,看到这般繁华的景象,也是格外的满意。
老人家在扬州修养了几年,回了京里也是鲜少露面。昔日追随先帝南征北战的公侯勋爵里,不管是论资历还是比岁数,都当仁不让,要占着尖儿了。席中所有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的晚辈。众人齐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的样子,看起来也颇为壮观。
而陆芳菲,早在众人起身前便抢先一步上前,扶起了老太爷的右臂。见这祖孙二人一路走着,略熟悉镇国公脾性的,心里都有些暗自打鼓。原因无他,还是这位老太爷的脾气异于常人。他素不喜旁人搀扶,因而走得再慢,服侍他的,也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而这陆芳菲恰是他最得意的一个,也是从小被惯着,也是天性使然,横竖就是不怕她这冷面的祖父,反正不管你让不让,我都不撒手,看你能奈我何。
事实证明,陆芳菲还是有恃无恐。老太爷不仅没生气,还很配合地由着她扶着。陆家的人都早已见怪不怪,也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就是没有觉得惊奇的。
老太爷本是武将,今日却一身月白的素色云锦长衫,袖口和衣边领边,微微可见金线绣上去的暗纹,倒与他那名字相衬,很有几分儒雅的风度。陆芳菲穿的还是老太爷送她的那一身衣饰,一抹娇小的桃红立在老太爷旁边,在身后花灯点亮的水面的映衬下,便更觉明艳动人。
不等旁人发出太多的感慨,陆芳菲便静静地给老太爷行了个礼,复又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垂手而立。
陆家今日是家宴,又是为陆芳菲庆生,她的位置就在老太爷和老太太下首,坐起的第一个,所以也没耽误多少时间。而老太爷在正位上站定,环视席中,也别是一番感慨,因淡淡地说了句:“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拘束。”
说罢,自己便与老太太对视一下,然后理着衣摆,稳稳地坐下。
席中众人,又是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之后各自落座,手里却早已捏了一把汗,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歹是挨过来了。
可经过这么一着,气氛也跟着冷了许多。大老爷陆崇仁便适时起身,代行主人的职责,又是致谢,又是欢迎,拉拉杂杂扯了好大一通的废话,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包袱,说了些逗人的话。
陆崇仁本就是京里出了名的长袖善舞,由他来主持也是理所应当。可他今日也有些奇怪——不知他是为了逗趣,还是真的在害怕,中间好几次停顿,都是看向老太爷,似是生怕自己的父亲发火似的——不过好歹,他总算是暖起场来,让大家不那么尴尬了。
他说完话,便该是开席了。除开她这个“寿星”,其他人都是完全按照礼制,顺次排的座次,这样一来,陆芳兰、陆芳蕻两个坐的就是最末了。这种安排无形中成全了陆芳菲的那点小心思,反正完全看不到她们俩是最好,再忽略掉那些长辈为配合场合和气氛,一个接着一个说的场面话,她这生日也算过得不错了。
说到底,谁让自己就踩到了那个****运,到了这个历史书上从没提过的朝代呢?
眼前是一派和和气气、宾主尽欢的景象,陆芳菲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却只是觉得提不起兴致来。
席中的人虽多,可细较起来,真正和她血脉相连的,只有祖父一个——她的父亲是庶出,也怪不得祖母对她总是不冷不热的。
而其他兄弟姐妹,都是在自己在父母跟前,纵使是老太太责罚她那两个堂姐,也总还有人会惦记着她们,心疼着她们,可自己的父母又在哪里呢……
所谓的乐景生悲情,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呢?
许是大太太选的灯笼灯光太过刺眼,许是自己这一身桃红灼疼了双眸,本只是微微地溜号,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琢磨写有的没的,却不想鼻子一酸,不由得掉下泪来。
她那位置角度摆得刁钻,就只有四老爷和四太太能看得到她的举动,那两位还都兴致勃勃地和旁人说着话,并没有往她这边瞧。反是老太爷先看出了她不大对劲,还清了清嗓子,暂且打断了所有人,让整个席间都归于平静。
卡在整个时候,老太爷也少不得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后话锋一转,把众人的视线都引到了陆芳菲身上。
“……想必诸位也都知道,陆家曾得先皇钦赐牡丹图,太后亲绘,先皇题字,是陆家莫大的荣誉。”
“父亲说的是,名之记得,那一幅牡丹图,名曰,盛世……芳菲?”
陆崇仁很自然地接下了老太爷的话,本也是想借这幅画当众卖弄一番,可说到画的名字时,他却变得迟疑了,最末的两个字几乎是带着疑问的语气。此情此景,也不由他不信,老太爷提起这画的真正用意。
不止是陆崇仁,此画当年在京里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陆家的兄妹四个,更是对那幅画代表的涵义心知肚明。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