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平坦的床铺、柔软的枕头、随风舞动的窗帘,还有房梁上的蜘蛛丝……
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前些日子在碎刃山脉的山林里风餐露宿,每天起床倒是满目的翠绿与碧蓝,满耳的鸟鸣和兽吼,虽说颇有亲近大自然的那种洒脱,但却少了分家的温馨。
此时此刻,躺在床上,他竟有种回到了高家庄的错觉,仿佛最近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梦。
但是这个房间终究不是自己家,毕竟有太多的不一样,所以那种家的错觉也不过是一闪即逝,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迅速地填满了他的脑海。
山贼、斧头、鲜血、断剑……
回忆里充斥着强烈的挫败感。
同伴们呢?
想到这个,他赶紧转头向一旁看去,一头柔顺的青丝洒满了床沿,一支纤白修长的手臂与之形成强烈的视觉反衬,将他还不是很清醒的神智迅速地唤回到眼前的现实中。
那是疲惫不堪的华姬丽趴在床沿深睡。
在女孩的身后不远处,高翰德半躺在一张靠背椅上打着呼噜,椅子下面隐约还有一滩干了的水渍。
高忍感觉到全身的伤痛不知何时已经离自己而去,但还是有很强烈的虚弱感,这种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不是华姬丽所能够治疗的。
他艰难并且小心翼翼地地坐了起来,并没有惊动熟睡中的两个伙伴。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中依然紧紧地握着两件物事,拿起来一看,才知道其实并非两件,而是断了的本命之剑……
从被山贼大头目的宣花斧劈断的那一刻起,高忍就紧紧地握着两截断剑,哪怕是凭着本能在奔跑逃命的时候,哪怕是失去神智在水中漂流的时候,都未曾松手过。尤其是左手握着剑刃的部位,此时还可以看见一道已经收口的伤疤,想来当时剑刃都已经嵌入了手心,是事后华姬丽给治愈的。
窗外晨曦微明,想来应该是第二日的清晨,可是看着手中的断剑,高忍却觉得暗如黑夜。
他在十六岁的生日那天通过了试炼,开启了血脉,本应有一个美好而光明的未来,却只迎来了被白钢寨屠戮一空的高家庄,只迎来了今日本命之剑被一斧子劈断的悲情结局。
如果当日听从华姬丽的劝说,早点回斜阳镇重锻武器;如果昨日不那么一意孤行,先避一避白钢寨的锋芒……
不!男人没有如果!就如同世界没有后悔药!
已经做了的决定就无法反悔,已经酿成的苦果就只能认命地吞下。
可是现在剑断了……
既然称之为本命之剑,那对于血脉战士而言便应如生命般重要。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高忍茫然的双眼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巡视着,最终落在了高翰德抱在怀里的那把短猎弓上。不知何时,原本通体漆黑的短猎弓已经沾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雾状白点,这是血脉开启的证据。虽然这些白点的浓密程度不如他的本命之剑,只不过是一星黑铁位阶,但此时此刻,却是比一把断了的本命之剑显得更加的实在。
高忍对于昨天的记忆只到长剑被劈断为止,他甚至没注意到高翰德射杀了那名山贼大头目,就更不知道高翰德是如何开启血脉的。
就是那一箭,击杀超越自己七个位阶的对手,加上山贼大头目出手时高度活跃的血脉之魂,成功率加成已经突破了十成,高翰德没有理由不开启血脉。
那一刻,一个升入天堂,一个坠入地狱。
虽然此时所处的这个房间通风条件还行,但高忍还是觉得气闷,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迈开还有些虚软的双腿向房门走去,手中依然紧握着断成两截的本命之剑,仿佛那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推开房门,外面是一条安静的走廊,两侧分别有几扇禁闭的房门。走廊的一端是一个露台,另一端则是楼梯。他下意识地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楼下。
楼下是一间开放式的大厅,没有任何房间的存在,大厅里摆着一张张方桌或者圆桌,几个伙计正在擦拭桌椅或者洒扫地面,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座木质柜台,柜台后面一个掌柜正打着呵欠,显然还没睡够。
直到此时,他终于认出了这里是斜阳镇里的一间客栈,离铁匠铺不远。
想起铁匠铺,他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希冀,于是提着断剑快步走出客栈,向着记忆中铁匠铺所在的方向走去。
和客栈一样,此时铁匠铺刚刚开门,铁匠师傅本人正在准备工具和材料,而他的小学徒则忙着给炉子生火鼓风。
“能帮我修好它吗?”看着铁匠走过来,高忍将手中的两截断剑递了过去。
铁匠师傅接过断剑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很快便回忆起了近半个月前曾见过高忍。斜阳镇也不是个大地方,一年到头来进行武器重锻的人也不多,他基本都能记住。
“本命之剑是么……这么快便晋升二星黑铁了,看样子你没有及时进行重锻啊!”他不无惋惜地说到。
高忍点点头,他知道本命之剑断裂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责任。
“能不能修?”急切地又追问一遍,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匠师傅一脸的歉意,摇头说到,“我出师十多年了,再算上当学徒的那些年,也没修过这东西。别说是本命武器了,就算是一般刀剑,断成这样也修不了,只能重新打造一件。”
“本命武器能重新打造吗?”虽然觉得很难听到肯定的答案,高忍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
铁匠师傅给出的答案不出所料,“这个自然不行。重新打造的,又如何称为本命武器。”
接下来对方又说了些什么,高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出铁匠铺,漫无目的地走了回去,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那间客栈的门口。
一阵喧哗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不卖!不卖!你这个醉鬼!口袋没钱还想喝酒?”骂得很凶的是柜台后面的掌柜,这会儿他倒是精神十足了。
“按老规矩赊账吧!”说这话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邋遢中年人。
“不行!你想得美!斜阳镇上所有卖酒的地方都被你赊欠了一大笔酒钱,你当我们傻的?到这会儿了还能相信你?”掌柜的一点都不松口。
中年人涎着脸凑上去,“这不是最近手头紧么,再让我赊一次,过几天保证还!”
掌柜的闻言白了他一眼,“手头紧?你手头什么时候宽裕过?废话少说,要喝酒拿现钱来!没钱就走人,别影响我们做生意!”随即他转头对着店里面那几个看热闹的伙计叫骂到,“你们几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还不赶紧动手把这家伙轰出去!”
高忍此时早已认出那名中年人,可不就是他上次来斜阳镇重锻武器时见到的那位醉鬼中年大叔。看着对方颓废的样子,他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发现里面还有些钱,便掏出一把来往柜台上扔了过去,同时大声说到,“不就是要现钱吗?拿酒来!”
随即他转身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
其余人一时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倒是那中年大叔眼睛一亮,快步跟着高忍坐到了同一张桌子。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们虽然觉得不妥,但是既然高忍都没有赶人,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于是便送了坛酒过来。但是出于某些不可言明的阴暗心态,伙计只送了一个杯子过来,摆在了高忍的面前。
中年大叔却不为所动,自作主张地帮高忍倒了杯酒,自己却直接抱着酒坛子大口地灌了起来。
高忍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愣了一会儿,其实他并没有喝过酒。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喝酒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在高家庄时,长辈们都严格要求这个有着大好前景的少年。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断剑,没了本命之剑,就算已经开启了血脉,从此他也将什么都不是,连为族人们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前景。
那就喝吧……
他把一直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拿了上来,将断成两截的本命之剑放在桌上,这也是这把剑损毁之后他第一次放手。
这个动作让坐在对面的邋遢大叔停止了大口灌酒的动作,甚至还把酒坛子放了下来,他也是刚刚才注意到高忍手中的断剑。
高忍伸手去抓酒杯,拿起来就准备往嘴里倒。这时候却有一只不怎么干净但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杯子,让他无法继续。
他抬起头,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也就是对面的醉鬼大叔,不解且不满地问到,“你都霸占了一整坛子了,连这一杯都不给我?别忘了钱是我付的。”
“年轻人少喝点酒,别等老了后悔。”中年大叔开口教训他。
“老了……”高忍苦涩地笑了笑,失去了本命之剑,自己还有老了的那一天吗?
醉鬼大叔趁着他自言自语的工夫,趁机将他手中的杯子拿走,杯子里的酒也趁机一口喝掉,这接着说,“你没珍惜好自己的本命之剑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过来人的沧桑,这句话听起来与其是在说高忍,让人感觉起来更像是自责,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是的……”高忍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愧疚地回应了一句,两眼有些发红。即便当日见到高家庄被屠戮一空,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他都没有掉过眼泪,但是现在他却觉得鼻子很酸。
男人可以经历失败,可以经历挫折,只要还有希望,便会继续坚持下去!所以失败与挫折并不会成为掉眼泪的理由。
但若是这次失败剥夺了继续奋斗的可能,你叫他如何坚持下去?
高忍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因为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哪怕他现在需要发泄内心的郁结。
这时候中年大叔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请我喝酒,我欠你一个人情。那好吧,我刚好知道怎么修理断剑。”
这句话无疑如夏日午后那最明艳耀眼的烈日,一下子融化了高忍心头郁结的寒冰,让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真的?你是铁匠?”
中年大叔用他布满了血丝的醉眼白了高忍一眼,“我说我知道怎么修理,并不代表我就是铁匠,这和我知道女人怎么生孩子,自己却生不出来是一个道理。”
对于年纪十六岁的高忍而言,后一句话多少让他有些脸红耳赤,他赶紧转回正题,“那怎么修?”
“你也不是铁匠,我告诉你有用吗?这事还得找镇上的铁匠帮忙。”中年人显然对高忍不够稳重沉着的表现有些不满。
“那赶紧去了,还等什么!”这下子高忍真的再也坐不住了,一手抓起两截断剑,另一手就去拉大叔,连手心再度被剑刃划伤都顾不上。
“别拉我,我不习惯被男人牵手!”大叔忙不迭地避开,“而且我酒还没喝完呢!”
“酒带着喝!赶紧走!以后我继续请你喝酒!”高忍自然等不及对方喝完,况且以他上一次的经验来看,这位醉鬼大叔真的把这坛酒都喝光的话,又该找个墙角睡下了,岂不是要误事。
听到以后还有酒喝,大叔也不敢蘑菇,赶紧乖乖地抱着酒坛子站了起来,随着急不可耐的高忍往外走。路过柜台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停了下来,对着掌柜叫到,“他刚才给你的钱买两坛酒都够了,再给我来一坛!”
掌柜闻言为之气结,只能拿眼去看高忍,征询他的意见。
高忍这时候哪里会在乎这点儿小钱,立刻不耐烦地说到,“赶紧拿给他!”
等到醉鬼大叔一手抱着一个酒坛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高忍来到不远处的铁匠铺。
过了这么段时间,铁匠铺的炉火已经升好,铁匠师傅正在打造一些简单的农具,这是没订单时顺带做的标准品,倒还是比较好卖的。此时眼见高忍再次回来,而且还带来了斜阳镇家喻户晓的醉鬼,不由得有些好奇。
这个醉鬼是两年前来到这里的,谁也不清楚其来历,只知道他嗜酒如命,在镇上靠打短工赚些钱,赚到的钱几乎都拿来喝酒了,真不知道为何到现在还不曾醉死。
不过这个醉鬼为人倒还可靠,没有小偷小摸或者骗人的劣迹,所以镇上除了几家卖酒的地方老是因为赊账问题和他有些龃龉之外,其他人倒是和他没有纠葛,所以铁匠师傅倒没想过要防着他什么,只以为他是高忍雇来帮什么忙的。
进了铁匠铺,高忍将断剑放到工作台上,然后退后一步示意醉鬼大叔上前说话。
铁匠师傅看着断剑皱了皱眉头,他不明白高忍再次带着这东西上门是何意,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修不好这把本命之剑。
这时候醉鬼大叔满嘴喷着酒气地开了口,“麻烦你,你先把,把这把剑修,修好。”
“修不好的。”听着对方已经捋不直的大舌头,铁匠师傅摇摇头,他开始怀疑这个醉鬼是不是喝高了,才稀里糊涂地又把高忍给拉了回来。
“我的意思是,是先把,把它的外形恢,恢复原样,明白吗?就是把,把断裂的地方重,重新连,连接在一起,你,你能做到的。”醉鬼大叔尽量地让自己说话的样子显得正常些、清醒些,但依然是相当吃力。
“那有什么用?”铁匠师傅不解地问到,“就算是普通的断剑强行连接在一起,接合部的强度也是非常脆弱的,恐怕一次正常的交击就会再次断裂,何况这是本命之剑。”
“不,正因为这,这是本命之剑,所以不,不能按,按一般的剑来,来理解。反正,你你先把它连,连接起来再说。我,我会教你下,下一步怎,怎么做的。”醉鬼说得费解,旁人听着也同样难受。
高忍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太早给了他第二坛酒,原本是打算等完事之后再让他喝的,谁知道醉鬼大叔走在路上就消灭完了第一坛,紧接着就开始向第二坛发起进攻,看来他最近是有几天没沾酒了,才会如此饥渴。
铁匠师傅这时候转头问高忍,“真要怎么做?”
“死马当活马医,先连起来再说!”高忍咬着牙下了决心。
“那好吧……”铁匠师傅叹了口气,“连接断剑比打一把新的还要费事,你先让这醉鬼去好好睡一觉,黄昏的时候再过来。到时候希望他能说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
高忍心底里是希望在铁匠铺看着自己的本命之剑被修复的,但是醉鬼大叔此时已经摇摇欲坠了,连手里还没喝完的第二坛酒都抱不稳。犹豫了一会儿,担心醉鬼大叔在铁匠铺里耍酒疯,他还是决定依照铁匠师傅的吩咐,先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