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边的小木几上放着一碟糕点,做得极精致,浅香蔓延而来,饿得就更狠了些。暗暗一笑,这一觉睡得也太沉了,有人送了点心进来居然也不知道。当然,如果进来的人功夫不在我之下,我必然也不能知道,或者在我睡下之前服食了有助安神的药,就更不可能知道。无论哪一点导致了我不知道有人进来过,都不是什么好事,这盘糕点就如同一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间,提醒我随时注意周遭的情况。
当然,糕点本身其实没有任何的问题,我抬手端了过来,送一块进到嘴里,心下已经有了计较,此事必然和洛幸有关系。店家不大会做这样的事情,如今盯着我的便只有此一人。他留下一盘糕点,用意明显,就是告诉我他对我是有所求的。如此说来,此人也算得上有几分光明。
我其实想直接去找他,但是找了他我又怎么说,难道说,你把我留在你身边到底是要做何算计,你其实看着我没心没肺的,实际上我也算有点心思,所以不如老老实实说明白你图我什么。
然后我又想到,如果我这么说,洛幸公子风度翩翩或许只能翻个白眼,他们家老四肯定会马上翻脸。人家可是什么都没做,我却主动怀疑他主子,怀疑了他主子不算,还送上门去表示自己怀疑。这种行为,从理论角度上讲,叫做为人单纯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一个弯都不转直接送上门让人家分析都不用,但是说直白点就叫做缺心眼。我自然不能去做那缺心眼的人,虽说洛幸也许正指望着我做个缺心眼的人。
想了想,如今跟在他身边也算个恰到好处的安排,至于其他,现在也想不到,所以心安理得的吃着盘子里的点心。是我很喜欢的栗子桂花糕,酥软香甜,榕树下的大厨手艺很好,一盘糕点很快就没了。我拿个空盘子走到前头的酒楼,洛幸正坐在二楼靠窗的一张雕漆木桌边,老四捧着一个酒坛子。
月光从窗棂雕花中透进来,酒楼的烛火明明灭灭,洛幸手里一盏碧玉杯,琥珀般佳酿就着月色在他手里晕开浅浅微光。他此时正在回头,间我拿个空盘子站在楼梯口,抬了手对我招呼道:“尘公子过来坐。”
我有种错觉,他指尖好像有天神顶在头上的那种光环,所以有一瞬间,我恍惚了一下。不过一瞬间以后,我把空盘子朝他丢过去,眼瞧着他拿两个手指把盘子夹住放在桌上笑道:“尘公子怎么这样大的起床气,还好在下有些粗鄙功夫,否则脖子便断开了。”
老四怒目圆瞪,仿佛这样盯着我就能要了我的命。我自然不与他计较,只是抽出扇子一摇一晃的走到桌边歪在一个椅子上。
“空盘子还你,点心已经吃了,你若要我还,只有吐出来。但我想着,我既已经吞下去了,再吐出来也不能给第二个人果腹,所以作罢。但你若要求我还你点心,我也只能影响公子的酒兴了。”
他斜着嘴角微微一笑,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老四立刻倾身为我和他满了酒杯。我牙根有些痒,只得端了酒杯喝一口。酒是好酒,榕树下只怕是拿了最好的陈酿来伺候这位金主,我是个好酒的人,自然不会辜负如此纯酿。
“尘公子说笑了,区区一盘糕点,在下还是舍得起。你睡了一天,可是饿了?”说完他也没听我的回答,只回头吩咐了老四叫掌柜的弄一桌子酒菜上来。
我看着月色数着窗外掉的榕树叶子,委实无聊。好在掌柜的上菜很快,不多时桌上就有了胭脂鹅脯、糟油茄子、荷香鱼卷、芝麻豆腐丝几样压桌的冷碟。我搛了一筷子豆腐丝,果然很香。老四仍旧站着倒酒。我看着很有些不屑,果然是大家公子,自个儿吃饭,身边跟着的人就只能看着,在我大荒山是没有这样规矩的,我也见不得如此规矩,所以拖了张凳子对窗放着示意他坐下来一起吃。
结果老四并没有领我的情,很有几分惊恐的摇了摇头。他这样子做出这样表情只叫我一口酒呛了喉,想狠狠笑他一笑,却觉得不大厚道,只得自己咳嗽几声就此作罢。洛幸站起身绕到我身后,给我顺了顺气,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在我的坚持下,老四在隔壁桌子坐下,端了两盘子我和洛幸都不大动筷子的菜自己吃去了。小二接了倒酒的工作,恭恭敬敬站在我们身边。
有一句每一句的说了些话,千辛万苦的总算把目的地定在了陈国都天华城。洛幸的表情很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一桌子菜也吃了个残破不堪。酒坛子空了一大半,我有点熏熏然。今天有一碟子水晶虾米炒鸡丝,佐酒极好,洛幸搛了一筷子放在我的备盘中,浅浅一笑月色正好,他道:“此番饮得有些多了,撤了酒吧。”
我摇了一摇头,执了酒杯抢他的话头:“酒这东西,不在乎多少,尽兴才好。”小二朝我的空杯子里满了琥珀色佳酿。洛幸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斜眯着眼说:“你这么个样子若是盯着个姑娘,倒还雅致,可惜我是个男儿,被你这么盯着倒有点恶寒。”
他正欲说什么,嘴角才歪了歪,突然远远的传来一阵琵琶声。这琵琶声弹得婉转悠扬,起落清脆,似天边仙乐一般。弹的曲子我倒是听过,埋花江边的小调子,沿江而居的孩童们都能哼唱的《听风江岸》。传说这小调是帝都一位宫廷乐师途经埋花江边一个小村子,与一位容色姣好的姑娘相恋谱写而出的。可惜传说里那位美丽的姑娘却死于帝都的军队手下,原因是公主要嫁与这位乐师为妻。传说的确恶俗得有传说那种看见开头就能猜中结尾的风格,不过小调委实不俗,何止是不俗,简直就是震惊一时。如今天下之民都会哼上两句。只是能把这小调弹拨至此种程度,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想我大荒山上有一处专司礼乐的殿宇,叫做天籁殿。殿里有个长得不错乐师,没事喜欢装个仙风道骨,二八年华的青春面容却配了满头的银丝。我师傅如此点评:无乐虽长得似个女人,却是个铮铮的男子,只是情伤过甚过甚。无乐善一把九弦的三尺古琴,琴名御风,用的是上古凤栖梧桐木料打造而成。每年六月大荒特有的夏夜飞雪之时,他都会在一棵扶桑树下弹奏一曲,我听着甚伤感,听了这十多年光景,便也对乐理有所领会。
此时的琵琶声传来,虽远远的,却声如裂玉,圆润间或高潮迭起,低沉时如夜半诉泣,实在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大千世界果然是无所不有,但这榕城不单有个琵琶如此绝妙的高人,委实高得过头了,竟能比我大荒天籁宫的无乐,这就不是个正常事了。我端着酒杯一边沉醉在乐音里,一边思索着会不会是山里的老祖宗们,一边又完全没有头绪实在很是繁忙。洛幸在我身边听入了迷,时而喝一口酒感叹一回,时而摇头晃脑随着哼唱两句,做出一副情伤中的公子状态来,真叫我有一杯酒泼得他断了九曲回肠的想法。
然而,他终究是我未来一段时间的衣食父母,所以我只得端了酒杯再喝一口。那琴声渐渐近了又远了。窗外月亮弯成一个钩子,有些薄云在四周,流动得小心翼翼,生怕被钩破云裳般。
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我枕着适才的琴声安稳入睡,一觉醒来日上三竿。推开窗子,外头阳光甚好,我心情遂也甚好。把扇子摇着来到酒楼前厅的时候,洛幸和老四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桌子上摆了精致的小菜和两盏粥品。算来,这已是我在榕树下吃的第三餐早餐,所以,我已决定这是我在榕树下吃的最后顿早饭。
“尘公子,在下已备了早餐,请坐吧。”
一顿早饭吃得甚无话,待要放碗,我琢磨了一下刚要开口,老四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打了个抱拳:“公子,车马已经备下,公子是现在就出发还是逛逛再走。”
我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洛幸,他果然是个猜度人心的好手,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如他这般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该是不叫人看明白他到底做何打算才对,却几次三番在我面前都表露出他恰好就是算准了我的心思。这才叫我不知作何打算。因他若一直藏着掖着,我也才好把他做个奸人,偏他什么都直观的让我知道,这却考住了我完全摸不清楚他到底要怎样。
不过祖师奶奶曾经教导过我:凡世间事,必有其道,反其道则为逆。人世间有句话说事为反常必有妖,遇到这种肯定有幺蛾子发生的时候,切记一点,与己无关则溜之大吉,于己有关则静观其变。
我当时思来想去觉得此话甚无用,而今我却觉得,此话不单有用,而且非常写实,我现在可不就是只能静观其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