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地被安葬在叶清茹家人的旁边。叶清茹本可以把他送到杨家的墓地去,可既然杨家的人不承认她,她不想去杨家列祖列宗面前招鬼嫌。杨渐源不能归葬祖坟,是他和杨家的损失,于叶清茹而言没什么妨害。杨渐源以前不是自称是叶家的女婿吗?就让他好好去孝顺孝顺她的父母。叶清茹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小气,但一想到杨渐源,她的内心就抑制不住愤恨。而且这样做,将来她也下了黄泉,比较容易找到他。
二月的时候叶清茹带着元莲来拜祭,从府里的桃树上剪了几段桃枝,插在他的墓前。杨渐源说过等桃树开花的时候回来,尽管心里明白他是没法回来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叶清茹这么做,就想看到这些桃枝中的一支或者几支生根发芽,开了一树桃花。
杨渐源都死了,襄王还是没回来。西方九州没攻下来,听说襄王又转战东方,大江中游嘉政帝新任命的统帅不断挑衅,天德帝的军队在中游的防守吃紧。叶清茹没有太多担心,她听说过襄王辅佐皇帝反叛嘉政帝过程中的赫赫战功,在众人传颂中,襄王是战神般的存在,叶清茹和他们一样相信他是所向无敌的。
直到九月份襄王仓促撤回京城,叶清茹才知道战事吃紧,天德政权岌岌可危。她不能理解看起来至少比嘉政靠谱的天德帝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似乎人人都企盼着嘉政帝的回归。一座京城,不到十年间两次易手,叶清茹觉得自己真是碰上了千年一遇的奇事。对于天德还是嘉政当政,叶清茹不是很有意见,她唯一担忧的是,如果嘉政帝回来了,襄王会怎么样?襄王是助天德称帝的一大功臣,嘉政帝会饶恕他吗?
虽然月初襄王就回到了京城,可是叶清茹还不曾见上他一面,他在紧急地部署京城及周边城池的防卫工作,准备与嘉政帝的军队抗争到底。她想问问眼下的局势、襄王的打算,都不知该问谁。她只能在佛祖面前默默地为襄王祈求。襄王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吗?
京城重现了当年天德帝率军攻来时的混乱,叶清茹从法华寺回来的牛车受到了冲撞,牛惊起,乱冲乱撞,险些将她摔出车外。车夫好不容易制住了牛,将牛车停靠到无人出入的小巷里,叶清茹倚在窗边,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地上似乎躺着两个人,相距十来尺,浑身血迹,一个直挺挺地杠在地面没动静,一个抱着腿呻吟。难道是刚才被发狂的牛给撞的?叶清茹吓得缩回车里,让车夫去看看。
车夫在车外答:“街上乱成这样,哪里还挤得过去?挤过去了怕是就挤不回来了。”小娥劝道:“刚刚牛受了惊,差点把我们都摔死,要是再受个惊吓,车夫不在,如何是好?反正这外头乱得很,没人知道是咱们,就别自己去招惹了,省得给王爷添麻烦。”叶清茹默然算接受了小娥的建议。
“夫人,我们是否也出城去避避?”城里乱了好几天了,叶清茹没一点动静,张管家忍不住提醒。
叶清茹问:“是王爷的吩咐吗?”管家愣了下,摇摇头。叶清茹道:“那为何要走?王爷还在守城,我怎么能走?”张管家面露难色。叶清茹不想离开京城,一是因为襄王还在京城,他没让她走,她不会走,二是担心元走了就回不来,这里毕竟是以前的家,将来元羲回到京城好找到她。
叶清茹没答应管家出城,第二日人们发现张管家带着妻子偷偷溜走了,还私自取走了王府的财物,好在他良心未泯,只拿了一些钱财和金银,将库房钥匙放在了房间桌上。叶清茹知道了这些生了一场气,也无可奈何。可自从管家带了这个头之后,王府里天天都有人离开,大家都知道这次嘉政帝攻回来,襄王是主犯肯定逃不了,他们不愿意被主人家连累。叶清茹拦不住,只好命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看紧府里的财物。
襄王府本来下人不多,这几天前前后后走了大半,剩下包括大门的守卫在内总共十来人,忙得不可开交,很多家务事叶清茹都得帮着干。小娥把饭菜送到,一直看着叶清茹母女,叶清茹见她的样子吗,似乎有话讲,便问:“有事?”
小娥笑了起来,那种笑容一看就令叶清茹觉得没有好事:“夫人,奴婢伺候你这么多年,你对我们又好,说这话真是不应该。但是,夫人请自己想想,襄王是什么身份,嘉政帝回来了,还有活路吗?我们这些下人,跟襄王非亲非故的,不想在这府里陪死。奴婢家就在京城,所以不急着走,留下来多伺候夫人几日。现在,嘉政帝的军队已经到了城门外,奴婢该回家了。”
她说的叶清茹都理解,叶清茹不想强求,何况是跟她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小娥:“好。现在也没有人给你结算工钱了,你觉得喜欢的东西,挑几样走吧。”叶清茹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天德帝和襄王会失败,但显然她已经被这种悲观情绪所感染。这个府邸即将失去主人,府邸里所有东西,都没用了,就让他们带走吧。
“不、不用,奴婢身边有一些钱。”叶清茹摘下臂上的金钏,塞进她手里,又抬手摘发钗。小娥连忙阻止:“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叶清茹不顾劝阻,将三支金钗摘下:“小娥,这些不够,我回头再给你拿。我有件事,托付给你。”小娥听闻,不再拒绝,她要托付的事,大概需要很多钱。叶清茹回头望了元莲一眼:“待吃完这顿饭,你带莲儿一起走好吗?”
“夫人?”小娥自己也有孩子,同为人母,理解叶清茹的心情。叶清茹和孩子们失散,这些年小娥天天看着她思念孩子,也知道她把对他们的感情全部灌注在元莲身上,她身边唯一的这个孩子对她甚至比生命重要。
“你也知道,她不是王爷的女儿,我不希望她受到牵连。托付给小娥你,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吧?”小娥跟叶清茹一起抚养她长到这么大,对元莲的那份感情,应该同母女无异。“如若我们平安无事,小娥你一定回来,带着元莲一起。”
小娥握起叶清茹的手哭泣:“夫人,快陪小姐吃饭吧。”
在围攻开始后的第四日,襄王府里所有的仆人都散尽,只余下一个年迈的老翁。叶清茹和老翁一起,把大大小小所有的门都拴好、上锁,防止有人趁乱混入顺走王府里的东西。王府里的米足够两个人吃上几个月,老翁说还有两缸腌菜、一些腌肉和几只鸡鸭。
叶清茹淘米煮饭,老翁杀了一只鸡,斩下一半炖汤,又拿来一碗腌菜。虽然粗陋,但老翁炖的汤味道格外好:“老人家,你是王府的厨师吗?”叶清茹忍不住问,如果不是厨师,哪里来这么好的手艺?
老翁呵呵笑着,脸上的皱纹动了起来:“王妃不认识我,可我比你还早到这个府邸呐。我本来不是厨师,是花匠。后来王爷不养花,只好改行了,也就是在厨房打打下手。”“比我还早?”“不但比你早,比二夫人还早。我十三岁就在杨家当僮仆啦,今年六十三岁。”老翁张开左手的五指。整整五十年,叶清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老翁接着道:“所以我这辈子,几乎都是在这里过的。十年前老伴没了,又没儿女供养,离了这儿就不知道能去哪儿。不管这屋子将来谁是主人,能留多久是多久吧。夫人,也是无处可去?”
叶清茹一怔,老翁不经意戳破了她的心事,然而嘴上还是说:“我是王妃,如何能离开这里呢?我得等王爷回来——”也许回不来,叶清茹没有往后想,不愿多想。老翁默不作声地咽了两口饭,忽然喉咙里“哦”了一声。叶清茹一惊,筷子在碗里翻动着,始终夹不起米饭:“其实——老人家你说,元羲他们会回来吗?”他是杨家的仆人,叶清茹蓦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对老人说。
老翁迟钝地“哦”了一声:“夫人想小少爷了。唉,天下哪里有当娘的不疼孩子呢?这些年,苦了夫人。”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叶清茹的眼眶里滚滚而出,她急忙掏出手帕擦脸,越擦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