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不知道夫人为什么突然吩咐她给小姐换上一身孝服,从收到襄王的“礼物”时起叶清茹整个人丢了魂魄一般,守着一只木匣坐在大堂里,不曾踏出一步。元莲对强加在身上的粗糙丑陋的生麻织的衣服恼怒不已,这还是小娥和婢女们到处找了好久才买到的,还要临时改成孩子的尺寸。
一进到母亲在的大堂里,元莲就大声抱怨着跑过去:“娘,娘,我不要穿这个破草,难受死了!”跑到了母亲面前,才看到她神情恍惚地一直流眼泪,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元莲害怕了,抓着母亲的手用力摇晃:“娘、娘!”
小娥慌忙小跑过来,张开手指在叶清茹眼睛前面晃来晃去,叶清茹偏过头,哭得更加伤心。“夫人?”幸好还是清醒的。小娥瞥了一眼案上的木匣,传言说里面是颗人头,不知是不是襄王的,没人正式公布襄王的死讯,大家心里虽然有各种猜测,却无人敢来质问叶清茹。可是即便襄王不幸战死,怎么会被砍下头颅装在匣子里送回来呢?小娥觉得此种流言不太靠谱。小娥建议道:“夫人,要不要请人回来做场法事,定定惊呢?”叶清茹看起来是被吓着了,这么问算是一种试探,希望叶清茹能说出什么。
无意间像一道雷击中了叶清茹,叶清茹骤然起了反应,擦了擦脸:“做法事?”听说屈死的人,找不到黄泉的路,叶清茹还听过无数鬼故事,死无全尸的人往往流连人间到处寻找自己的身体。他这样身首异处,怎么能安心上路呢?叶清茹奇怪地压低了声音:“小娥,明日我们去慈心庵,不要惊动管家他们。”
“为何要去慈心庵?请人回来做就行了。”小娥问。叶清茹摇摇头,揽过元莲没有给她解释,她现在是襄王的妻子,怎么能公然在家里给前夫设坛招魂呢?纵然襄王不在家,她不敢,顾忌自己的身份也顾忌襄王的面子。
小娥往门外走着,忽然听见叶清茹哽咽低回的声音:“你处处留情又如何,最后只有我为你招魂收尸。你不情愿也没办法,我也不情愿。”从来不曾听见叶清茹的口中吐露出这样深闺怨妇般的言辞,或许对于洁身自爱的襄王根本没什么好埋怨的,那么她埋怨的是谁?她成为王妃之前之后,在他们的眼中一向端庄贤淑,竟然可以有这般小家子气的怨恨,小小的得意后又落寞。
元莲趴在叶清茹的腿上,叶清茹趴在案上的木匣子上,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包裹木匣的黑布。她忽而直起身,打开黑布木匣,怜爱地捧起他的头颅。据士兵所说,他的头砍下来已经有一段时日,因为天寒地冻,又用冰块封存,才能保持不腐。如今在这温暖的室里才待了一日,尽管她小心地极少打开木匣,不断往里面添冰,已经迅速地开始发黑。
她知道不能再常常看到他了,这一眼看过了之后,可能要等到他下葬才能再见一眼。以前那么厌恶这个人这张脸,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总想要多看看。以前也不可能让她捧着他的头如此端详,她转过他的头颅,右耳后面赫然有一颗痣。下意识地抬起了左手摸摸耳朵——“你的耳后怎么长了一颗痣?”他突地探首吻住她耳后吓得她惊叫连连。叶清茹还特意让婢女看过,耳朵后面果真有一颗小小的痣。难道这也会传染吗?叶清茹都不知道是谁的耳朵后面先长了痣,杨渐源的这颗痣原先有没有,她记不清。
他的额角有一道疤,据说疤很长,被浓密的头发遮去,叶清茹都没看过究竟有多长,任何人不仔细看不会发现露在额角的这一点,说是小时候走路走不好磕的。叶清茹哀怨地叹息:“今日你见到我,可是如我一般的心情?”什么心情?她自己都说不出。只是朦胧中明白,即便他辜负了她,宁可他在别处好好活,不要他死到自己面前,那样她才能每天恨他、诅咒他,如今看着他的头颅可怜兮兮地躺在自己面前,恨都恨不起来,该怎么办?她把头颅轻轻放回匣中,难受地掩口。
“你对我,可曾有半点真心?”叶清茹猛然惊醒,自己这样又是何必呢?当日在燕国大长公主的丧礼上,嘲笑段嫣然妄想童嗣儒的怜惜,自己现在又同段嫣然有什么区别呢?赶紧给自己敲了一记警钟。不必要的,为这个人伤心欲绝,不必要的。反正他不会感激你,一点都不会。
叶清茹扒着木匣的边沿哭问:“元羲呢?他们在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们怎么样了!你死了他们怎么办!”思及几个孩子,叶清茹顿时悲不可抑地泪如雨下。“杨渐源你把孩子还我!可恶的杨渐源!”情难自禁地哭喊惊醒了膝盖上的元莲,元莲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却看到母亲对着木匣中的一只死人的头讲话,尖叫一声吓得哇哇大哭。
她赶紧封赏木匣把女儿搂在怀里:“莲儿不哭、不哭。”元莲的声音虽然因为被母亲的身体堵着小了一些,但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叶清茹紧紧搂着她道:“莲儿不要怕,那是你爹。”
“爹?爹的身子没了?爹呢?”莲儿边哭边问。
叶清茹擦着她的脸:“他不是襄王叔叔,他是你爹爹。”死去的是襄王叔叔和死去的是素未谋面的生父,叶清茹不知道哪一个更会使元莲伤心。可是不告诉元莲,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元莲哭得累了,声音就小了,开始断断续续,虽然还是不明白叶清茹的话。叶清茹腾出一只手,扶在木匣上:你看清楚了,这是我们最小的女儿元莲,现在你做了鬼,正好让你伯母告诉你她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面对她,该不该有一点羞愧?
当年二夫人那番质疑的言辞成了叶清茹心上的一道刀口,被指控通奸无疑是一个女人巨大的耻辱,何况叶清茹视名誉如性命。纵使她成了为人所不齿的“情妇”、“妾”,她的男人也只有杨渐源而已,她不能忍受那种子虚乌有的罪名。
慈心庵的尼姑们受叶清茹的请托日夜为杨渐源招魂超度,叶清茹命小娥从布庄里裁了几丈布做寿衣,凭自己记忆中杨渐源的身材日夜赶制,没有他的躯体,希望能为他垒个衣冠冢。叶清茹和小娥、一位尼姑忙着缝衣服的时候,元莲就在一边看着,她不敢去灵前,一看到那个木匣子就哭。因为有事要忙,叶清茹就不再像在家里时那样精神萎靡仿佛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但看到她一天一夜天不眠不休地做针线活,脸上的困倦显而易见,小娥忍不住劝说:“夫人去睡一觉吧,布都裁好了,我们给你缝上就行。”
因为体力透支而变得迟钝的叶清茹木然盯了她一阵子:“好。”睡意袭上的时候她也想去睡一觉,但是她害怕,她觉得自己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杨渐源。
一合上眼,果然就陷入了梦境,到此时叶清茹尚且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慈心庵简朴的客房中,她看见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了。杨渐源出现在这里,似乎理所当然,她没有问,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惊诧,不高兴地瘪嘴等着他来哄。久别重逢,对彼此的热情都胜于往昔。方才热烈地拥吻过,叶清茹的手摸索着到他颈项上方,突然抓了空。叶清茹一怔,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只见碗口大的血窟窿爬满细小的蛆虫,伏在她身上身躯犹自在蠕动。
梦里梦外同时一声尖叫。叶清茹惊慌失措地披上外衣冲出房门。更可怕的是,本来就人不多的慈心庵,她一路跑过来,居然不见一个人影。只是梦魇,还是冤魂找上了她?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啊,为何还会有这种可怕的经历?叶清茹惊恐无比,她嫁给了杀了杨渐源的襄王,杨渐源会不会怨恨上她?
曾经种植了两潭莲花的庭院,莲花荷叶已经不见,假山上的淙淙流水干涸,潭里的水浑浊,结了薄薄的冰。墙边的几株树只余下了空空的树枝,覆着厚厚积雪,那棵枯死了的老桃树,还是没有铲掉。她不多梦,这些年来几乎所有的梦都是关于杨渐源和孩子们的。怔忡地朝那棵干枯的桃树走去,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忆起好久以前一个可怕的梦境,梦里杨渐源说,等桃树开花的时候回来。叶清茹这时才明白,他说的,是这棵永远不会再开花的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