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皇帝继承的是兄长政和皇帝的皇位,政和皇帝并非没有后嗣,因政和皇帝英年早逝,诸位皇子皆幼,便传位于弟弟。康王与襄王,便是政和皇帝之子,嘉政皇帝的堂兄弟。康王得位,于礼而言并无不妥,加之嘉政皇帝素有不务正业的恶名,才使得康王获得各方声援,大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襄王与康王一母同胞,是辅佐康王称帝的功臣,亦是此番攻打京城的主帅。虽然京城的迅速陷落功劳主要归于皇帝的逃跑导致守军不战而溃,襄王却捡了个大便宜成了名义上的功臣。京城经过一番混乱的撤退,许多豪宅都空了下来,叶清茹不知襄王为何会选了杨家这个并不起眼的宅邸。
叶清茹生活在她小小的院落里,一个仆妇、一个婢女,她不踏出此地,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宁静的生活,竟然和从前别无二致。只是,少了那几个会向她撒娇的孩子。
婴儿的哭声?府邸的新主人睁开困倦的双眼,为何会有婴儿?自卧椅上起身,双足落地,婢女为他披上罩衫。虽然秋气已至,他仍旧踏一双木屐。循着婴儿的哭声,缓缓寻去。
形貌似母亲的年轻女子慈爱地怀抱哭闹不止的婴儿,一位中年仆妇捧着几块布慌慌张张跑来,帮助年轻母亲给婴儿换了尿布。婴儿哭了几声,渐渐不闹了。仆妇把多余的尿布送上楼,待她下来,带走了那块弄脏的尿布,他带着满心疑问,向那对母女走去。叶清茹警觉地瞪着走近的陌生人:“你是、襄王?”新皇帝康王标榜简朴务实,决心一改奢靡之风,即便是他的大功臣、亲弟弟,一身打扮尚且不如杨渐源华贵,但在这府邸中能比于靖穿得更好的,只有襄王。
对方带着错愕的表情,颔首:“你不认得我?”叶清茹谦虚地垂首:“参见襄王殿下。”他搀住她的手臂:“你是何人?”他并不知道府邸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异常美丽,但,带着一个孩子。如果有人有心安排一个女人给他,应该不会附送一个孩子。
“妾身,是杨渐源的妻子。”叶清茹小声回答道。“你叫什么?”“叶清茹。”“芳龄几许?”“二十二。”这些好像回答过的问题,叶清茹奇怪地小心地探视他的神情。蓝色的衣裳衬得他如水一样澄净,评判不出五官如何出众,但纯净而且柔和,身子单薄,手腕白皙纤细,完全不能想象是可以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人。
他并没有像于靖一下往下问,反而陷入了深思。叶清茹等了片刻,见他不在出声,忍不住问:“殿下,是否要将我送交刑部?”他抬头仿佛有些费解:“刑部?你想去吗?”叶清茹连连摇头。似是自问,似是问她:“那为何要问?”叶清茹喉咙一堵:“那殿下要将我如何处置?我是敌军主将的家眷。”他凝视她半晌,目光清澈空灵:“在我请示皇兄之前,你不能走。”叶清茹惨然笑道:“我无处可去。”襄王目中掠过一丝疑惑:“那正好。暂住此处,你可安心。”
甫入京城时的忙乱已逐渐过去,现在的京城一切都井井有条,慢慢在恢复往日的生机。未遭受战火摧残的京城并没有受到大规模的破坏,最严重的问题是人口的流失。襄王从未涉足过京城,据说这是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巨大城市,当他在率领军队入京后,见到的只是空旷的广场、寂静的街道。清点人口后发现,在短短的时间内,京城人口流失过半,全城只余下四十三万人,文武官员和大户人家几乎是十存其一,愿意投效他们的。襄王相信只需要两三年,甚至一年,京城就会回到从前。
“叶清茹?杨渐源的夫人?”皇帝和他一样在入京前后经过几个月夜以继日的忙碌,这段日子刚刚空闲一些。逃到了南方的嘉政帝依然是颗毒瘤,不过双方都需要休养,和初到南方的嘉政帝一样,他们需要在京城打下根基。
“皇兄认识?”
“有过两面之缘。她是杨渐源的爱妾,京城里著名的美人,如何不认得?但我对她印象深刻,并非因此。”皇帝微笑着看向襄王,襄王默然在兄长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垂首:“我若要将她法办,你必会不舍。将她留下吧,你若喜欢倒不错。”
于靖因此将这个女人藏在他的家中,皇兄也认为他应该喜欢她:“皇兄误会了。”
皇帝走在他的前面,顺手折下一枝桂花:“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如此。你不喜欢也不要紧,切不可,让她离开京城。”她是杨渐源的夫人,杨渐源还在南边帮着嘉政帝跟他作对。必要时候,许会派上用场。
襄王颔首:“臣弟还有一事——”皇帝应该知道他是为此事而来,他不问是刻意在回避。皇帝点头允许他说出来:“臣弟知道段嫣然在宫中,臣弟希望皇兄作出明智的决定。”
“何谓明智?”襄王闭口不答。皇帝笑着反问:“杀了她?你不曾见过段嫣然,若你见到她,便会知道,她不该死。”
他是不曾见过段嫣然,但这个女人侍奉父子两代皇帝,为天下所不齿。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皇宫每年为她购置首饰衣裳花费的钱超过皇后数倍,各项开销更是不计其数,以致府库空虚,嘉政帝就用国库的钱来填补。段嫣然喜爱水晶,今上为康王时的封地盛产水晶,嘉政帝为了给段嫣然收集水晶,加征赋税,今上鼓动百姓造反,尔后借口为先帝两位嫡子洗刷冤屈妄称受太后之命兴兵讨伐。本来不预段嫣然什么事,但今上在封地,曾许诺诛杀妖妃。
襄王担忧的不仅是失信于民,更担忧兄长的雄心壮志会堕落在段嫣然的温柔乡里。看起来皇帝一开始就没有实践这个承诺的打算。“臣弟并不以为段嫣然应为嘉政帝的荒淫负责,只恐怕天下人不这么认为。”在天下人眼里,段嫣然是荒淫的标志,若这个新皇帝也未能逃出段嫣然的魅惑,必然是一个昏君:“嘉政帝存世一日,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皇兄会为了段嫣然,忘记此事吗?”
“仁礼,似乎你对我也有所误会。”皇帝带笑看着他:“莫非你也想要段嫣然?”襄王脸色煞白,皇帝紧接着道:“开个玩笑,无须辩解。你的脾性,我如何不知?叶清茹对你,比段嫣然有用。”他这个弟弟就是半点玩笑开不得。
他就让叶清茹住在那里,反正她吃不了多少粮食,也很安分不会给他惹事。除了有时候会传来,这恼人的婴儿哭声。襄王困扰地将笔一撂:“此信送往黄大人处。”僮仆立刻将信封好取走,襄王站到窗边,听着那扰人清静的声响。换个地方住吧,他想。
襄王的居所从东院搬到了西院,叶清茹就生活在她的一方小天地里,对此分毫不知。不过从侍候她的仆妇何妈妈那里听得了一些传闻,这个府邸,也就是襄王府,是没有女主人的。襄王年纪不小,没有妻子,连个妾都没,内务都是一个姓李的女总管在打理,但她也不是襄王的妻妾,三十多了比襄王还老,似乎是干姐姐一类的。襄王和他手下的于靖关系非同一般。原来是断袖,那自己住在此处果真很安全。叶清茹暗自想道。
天德元年十一月,诏立陈离朱为皇后。此举引起不少争论,因为陈离朱是政和皇帝的太子的未婚妻,也就是当今皇帝未过门的嫂嫂。政和皇帝传位给弟弟,其太子亦降为王,在十六岁那年早殇,被叔叔宽永皇帝追封为怀太子,陈离朱尚未过门便做了寡妇,因未婚夫身份特殊,没有再嫁。现在她被自己的小叔立为皇后,支持者认为皇帝重情重义,反对者认为陈离朱虽未经正式完婚仍可算是皇帝的嫂嫂,这是乱伦。叶清茹以为后一种论断对于一个守了多年望门寡的孤独女子,未免太苛刻。
但不久之后,又传出皇帝封段嫣然为贵人的消息。段嫣然居然没有离开京城,她不是很受嘉政帝的宠爱吗?果然是嬖妾,男人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在危急的时候,她们只有被抛弃的命运。从童嗣儒手上辗转入皇宫,历经三个君王,段嫣然的一生,堪称一段传奇。此时想起她,叶清茹并没有轻视嘲弄的意思,她是自怨自艾,与段嫣然同遭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