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眠质量很好,蕙兰神采奕奕的迈出门槛,见西厢的几间屋子也亮着,略等了一会儿,陈周穿了件宝蓝色绸袍出来了。天色墨蓝,两人隔着院子相视一笑,笑容有些模糊不清。
“走吧?”
“走!”
秋儿赶过来拦住两人,逐个整理了下他们规整的仪容,嘱咐道,“好好听话,别淘气,啊!”
得到陈周陈蕙兰的保证,她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每天早上都要发生的一幕。不知为什么,蕙兰突然间觉得有些别扭,拐过走廊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秋儿仍旧站在原地,仿佛慈母依依惜别。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闪现在脑海,蕙兰有些呆滞的往前迈步,心思飞快转动。秋儿今年十八,正是婚嫁的年龄,只是祖母身边的春儿都快二十也没说人家,她自然也不显突兀。从前是没留心,细细回想一下,每当陈思勇回家时她便打扮得格外娇艳,对自己和陈周事无巨细的关心,种种细节涌上心头,蕙兰觉得有些胸闷,不自觉深深的呼了口气。
陈周兀自不觉,拉着蕙兰的手来到最里面的院子。早饭吃了一个猪肉馅小笼包,再喝了一小碗薏米粥后,蕙兰放下了筷子。今天要上学,老太太自然叮嘱了一番,陈思源带了几个孩子出去,领着他们来到学堂门口,又嘱咐“好生学习”,然后便离开了。
学堂是特意辟出来的,干净整洁。授学的夫子姓冉,是个白胡子秀才,有几十年的坐馆经验,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每天只管讲学问布置功课,至于孩子们有没有用心,他也不太放在心上,戒尺基本上是摆设。然后陈思源平日监督着,也算相得益彰,一个严一个松,功课从来没有耽误。
几个丫鬟布置完笔砚,见夫子还没来,便避在旁边开始吃东西。包子被手帕包的严实还散发热气,蕙兰瞥见冬儿小玉狼吞虎咽,再看一旁的熏香和绿荷文静的吃相,无奈的转过头去。
四岁习字,顺便认字,开春以来也没学了多少。蕙兰的心思也没放在文字上,她一直考虑着如何跟祖母开口学武,靠人不如靠己,要是前世的自己学了什么空手道跆拳道黑带,史天浩哪能随意摆布了自己去?自己不打他个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才是怪事!基于这个认识,蕙兰痛快应下了上学的事,就是想让祖母开心些,自己的要求通过的可能性也高上那么一点。
要不要在学习上表现得聪明点儿?蕙兰立马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祖母喜欢老实温和的女孩子,聪明意味着想法多,平时受的唠叨够多了,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冉先生进来时见几个孩子大声朗诵,严肃的面庞也带了一丝笑意,坐下批阅作业,孩子们继续摇头晃脑着。丫鬟们默不吭声,不时给桌上的茶盏续满,免得小主人背书口干。
批阅完作业便是派下新的功课,蕙兰向来最不受重视,所以听完吩咐后也不等待,直接开始练字。冉先生踱到陈栋身边,给他轻声讲解新课。陈栋年长,已经开始念孟子集注,陈梁和陈周的课程同步,蕙兰很怀疑冉先生是不是为了省麻烦才特意把他们的学业并在一块的,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陈梁的不用功和陈周的聪慧,不然陈思源也不会答应。自从把陈周过继给老爹,下午他还要和陈梁一道去外院练武,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已经“能文能武”,蕙兰不知该为他自豪还是默祷。
记得以前还上过书法班,蕙兰一开始对自己的字还比较自信,努力学了两个月,被冉先生一句不咸不淡的“不错”给打击了。现在想起来,前世那种书法班简直就是过家家,书法考验功底,更要求天分,蕙兰自觉天分不佳,便在勤奋上下足了功夫。有的学也是福气,她知道外边很多孩子连饭都吃不饱,风和日暖的春天对他们便意味着青黄不接,所以说,人得惜福,更得抓住机会。
手酸便歇一会儿,吃些点心然后再写,不知不觉一上午也过去了,假装没看到陈梁偷偷摸摸抄课文,蕙兰低头轻笑,原来大大咧咧的二哥也有自尊心了。既然如此,自己还是装作不知情吧!
午饭后老太太便歇下了,蕙兰回屋没一会儿便过来了,坐在堂屋望着高几上的五针松发愣。春儿见她神情不安,笑着道,“姑娘恁早便过来了,可要喝些什么?”
蕙兰回过神笑着摆手道,“不了。”想起祖母一向倚重春儿,她决定先从她那儿入手,“姐姐,我想求祖母一件事,只怕她老人家又不答应,真是烦人。”
春儿见她满脸愁苦,觉得有些好笑,努力正色道,“太太一向疼您,若不出格定会应下的。”心里开始猜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古灵精怪的小姐这般慎重。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蕙兰蹙眉喃喃道,“只是祖母估计不会答应,反而生气。”
春儿见她说得严重,停下穿针引线,半玩笑道,“不若与婢子说说?”
见她接招,蕙兰心下暗喜,先由春儿给老人家吹吹风,徐徐图之吧!尽力保持低落的神情低声道,“我想和哥哥一起学武艺,只是祖母总说女孩儿家应稳重柔顺,只怕是不会答应的。”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晓得于理不合,只是这想法很久以前便在心里搁着,说了,怕祖母生气;不说,整天又惦记着,真真难受!”
春儿不由一愣,“学武?”她本来以为蕙兰是不想上学了,或者想出门玩之类的,还打算多劝劝,没想到会道出这段话。她自道没有发言权,便扯了个笑道,“姑娘怎就想学武了?那不是男人家的事么!”
蕙兰撅着嘴不服道,“人家花木兰是个女孩家,不也能替父出征么?”
春儿没有上过学,木兰的故事还是知道的,不疑有他,有些好笑道,“那不是没法子的事么!姑娘上头还有几个哥哥,怎么着也不用您‘替父出征’的。”她知道这事不好办,便转移话题道,“姑娘可真厉害!这才上了几天的学,竟知道花木兰的故事了!”
蕙兰知道春儿立场尴尬,既然打过了预防针,也不计较她的推脱,腼腆的笑了笑,“嗯,先生教的。”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多亏伯父的藏书够多,前些天撺掇着陈周去书房,翻了好久才翻出了一本乐府诗集。唉,要是自己当年多看点古典书籍,也不至于只知道一个花木兰,千辛万苦为她找出处了。后来还假作无意让陈栋看见此书,然后由他讲解了一通,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几年的隐藏不是白来的,蕙兰觉得自己的演技和心计都有了长足的提高,应该算是好事一件吧?
老太太醒来后见孙女候着,很是高兴。蕙兰也没说别的话,只拣些趣事和老人分享,这在旁观的春儿看来,不免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隐隐有些怜惜。
又过了几天,晚饭后。老太太摸着孙女的头道,“这两天总见你吃的不香,可是病了?”然后对赵氏吩咐道,“请姚医生进来看看吧,若是积食就吃两粒山楂丸。”后面的话没说,赵氏已经明白了,答应明天就请医生进来。
蕙兰急忙道,“祖母我没事,最近只是食欲不好,可能是季节的缘故。”
“夏天吃不下饭不算什么,这可是春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见蕙兰低头,老太太安慰道,“不怕,不让你喝药,只让姚医生看看,啊!”说完眼中也不禁露出忧虑,这孩子从小就没怎么让人操心,可别因此就大意了,勇儿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他又没在家,自己一定要照顾得妥妥帖帖。
等到给老太太洗脚时,春儿忍不住将前几天的事说了出来,“……姑娘这应是心病。她一向孝顺,不愿叫您操劳,又想念得紧,故此才伤了脾胃。”
老太太头回听说此事,蹙着眉一言不发。春儿有些害怕,急忙道,“婢子并非有意隐瞒。先前以为是姑娘一时心血来潮,小孩子家家的,过几日也就淡了。太太……”
老太太叹息,“难怪她这些日子消瘦起来,可怜的孩子。”
见老太太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春儿这才舒了口气,低了头专心撩水洗脚,不敢再说。
等到相公巡视回来,老太太将上项事一五一十说了,然后道,“女孩儿总是贴心,她才不满四岁,都懂得不让大人为难了。只苦了自己,这一段都没好生吃饭,心里该多磨折呢!”
老太爷对蕙兰一直淡淡的,总觉得女孩将来总归要嫁人,只要别太给陈家丢脸就行,不假思索道,“你看着办就是。”
老太太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直接道,“勇儿出门在外,回来后见女儿瘦了病了,指不定该多心疼呢。明天我好生劝劝,若兰儿心意坚决,你不妨先应了她,好歹别把身体搞坏了,等勇儿回来再好好计较,如何?”
老太爷闭着眼道,“你一向有主意,听你的。”话锋一转道,“真让她学武也没什么,将来嫁了人,婆家都不敢轻易欺负,岂不更好?”
老太太听了这不靠谱的话半晌无语,胸口气得生疼,她背转过去不再多说。谁家会娶个舞枪弄棍的媳妇?且不论陈家的名声如何,兰儿本就是个没娘的孩子,再担上“彪悍”的名声,哪里还有清白人家会要她!想到相公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不通俗务,心里不由一阵憋闷,皱眉睡去,一晚无言。
第二天一早,蕙兰早早被饿醒了,想到今天有医生来检查,又是一阵心慌气短,也不知是不是饥饿的后遗症。练武是一定要争取的,只是利用亲人的关心达成目的,蕙兰的心情很复杂。冬儿早起了,见她脸色差,摸了摸额头担心道,“到底是怎么了,精神这么不好。对了,婢子听说小孩肚里有时会生长虫,会把人慢慢吸干,不过吃过药把虫子打下来便好了。”
蕙兰有气无力的拨开她的手道,“姐姐,替我打水洗脸吧,天色不早了。”冬儿以为她怕吃药,满脸忧虑的出去了,蕙兰站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出神。
洗漱完毕,陈周已经在院里等着了。蕙兰上前拉着他的手笑,“哥哥久等啦!”陈周笑了一笑道,“妹妹休息好了我才快活呢。”借着暗沉的天色端详了下,语气有些低沉道,“是得叫姚医生好生看看,怎么眼底都泛青了。”
被他小大人的语气逗乐了,蕙兰开怀道,“嗯,知道啦!”
既然要看医生,蕙兰自然不用上学,十分“辛苦”的吃了两口,忍着饿放下勺子。老太太忧虑道,“兰儿多吃些,这是特意去外头买的虾饺,很鲜的。”见孙女听话的蹙眉吃了一个,老太太突然有些想叹气。她自然不知道蕙兰不是因为难以下咽而皱眉,而是因着亏负了自己。
不管怎么样,医生还是要请的。姚医生急急的赶进来,看舌苔把脉的弄了半天,然后避开蕙兰对老太太道,“有些气虚,开一剂药先补一补,平日的饮食不要燥热阴寒,多吃些甘平的食物。”
老太太听了自是大急,她本来以为蕙兰是因为有心事才没食欲,没想到竟诊出了气虚这等不足之症,颤声问道,“这病症可严重?”
姚医生宽慰的一笑,“不打紧,些微而已。只平日叫姑娘多走动走动,天天坐着,气血也不得通畅。”他诊脉时见蕙兰有气无力的,以为她天天如此,便给出了这道医嘱。所以说,忍饥挨饿的用处很大,至少在没有验血设备的情况下,望闻问切便被某人的刻意施为给误导了。
送走了医生,老太太压下满腹心事进了屋,跟赵氏商量。赵氏听了前因后果自是大奇,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兰儿既有气虚之症,为了她的身体,也需让她多活动活动,又且姚医生也那般说话,媳妇觉得和名声比起来,人才是最重要的。”后面的一句她咽回了肚子:“人没了,要名声有什么用?”
老太太自然听进去了。
所以当蕙兰被祖父问起有心练武的事时,着实准备涕泪俱下争取一番的,不料轻易便得到了首肯。这其间的畅快真是难以言表,以至于某人根本没注意几个长辈投来的怜悯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