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城外宽阔的官道上暮霭沉沉,已多时不见人迹,遥遥天际残阳似血,一抹烟尘由淡而浓,守城的兵士打起精神,挺直背,按惯例横矛挡住城门,骏马两声嘶鸣,来人在离城门几米远的地方勒下缰绳。
“请出示文牒。”例行公事的口吻,待那兵士抬头看向来人,接下来的句子便卡在嗓中。
通体俊黑的宝马不耐地踢着蹄,俊美冷酷的男子身着黑底金线的长袍,茶棕色的碎发散在额上,每一处细节都言尽精湛,漆黑的眼底看不清眼中的情绪,薄唇微抿,稍皱着眉便让人遍体寒意。
另一马上是尚未及笄的少女,锦缎般流光溢彩的长发恣意散落,用丝带简简单单地束着,缠弦细腰盈不可握,冰肌莹彻,素色的衣袍清雅飘逸,似比那男子更易亲近些,见兵士定定地望着她,也未羞恼,轻舒着眉气定神闲。
“放肆。”璃乐宣冷哼一声,吓地那小兵慌忙收回了目光,虽形容害怕,却将横矛握得更紧,“请出示文牒。”
安苏扑地一笑,抬了抬眉看向璃乐宣揶揄道,“有规矩是好事。”
璃乐宣看她一眼,身旁的女子眼中有清浅的笑意,带着明显的调侃之色。
“卿然。”抬头仰望眼前高耸的城墙,石砖带着古朴的质感,上悬的石匾嵌入城壁,斜阳的色彩将字染成朱红色。
璃乐宣只轻声唤了一句,只近在身边的安苏听的清楚,语气浅浅地不带情绪,听了这些年的安儿,乍一改虽有些不习惯,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里,她不是南山居所那个自由放纵的安苏,而是右相府尊贵的大小姐赫连卿然,在这步步束缚的城池,她自然需万事小心,稍有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内城尚远,还是先走吧。”抿了抿唇,安苏扯下腰间的玉牌朝那小兵一扔,被他接在手中,仔细辨出玉牌上书赫连二字,急急跪下恭敬行礼,“小的无礼,请公子小姐恕罪。”
“职责所在,起来吧。”安苏接过玉牌,淡淡扫那士兵一眼,朝璃乐宣点点头。
待守城的士兵站起,两人却已经绝尘而去,马蹄有力的节奏渐行渐远,想起方才所见两人之姿,那兵士呆愣半晌回不过神。
若不是赫连大人的玉牌,他甚至以为在这时遇上了仙人。
天色逐渐暗淡青灰,最后一抹残阳恋恋与大地告别。
邺都---作为璃乐的传承百年的王都,其恢宏壮阔,规划严谨,非一言可蔽。
城池以四方之极为原则,外城筑以四方城郭,以卫内城,外城多建农田桑舍,以防外敌入侵时阻碍农事。过内城筑墙后才算进入邺都的中心。
内城大路九经九纬,期间又分支出各级小道,如同城池的血脉般纵横延伸到各个角落。内城四面城墙各设城门三处,与外城连接。
皇宫成为城内城,坐落于内城中轴正中。东设祖庙,西筑祭坛。中部朝廷宫室分作内廷外朝。周边则是皇戚朝官居住之所,呈众星拱月的态势环卫皇宫。再向外则是街市里坊,按区域功能划分,沿街有各式商店,商业布置开放却又不显杂乱,大大方便了城内居民的生活。
安苏与璃乐宣行至内城,天色已晚,宵禁一过路上便难见行人,街边店铺早已熄灭灯盏,冷清的街道只有了了月色照明前路,喧嚣热闹的邺都城此刻也完全陷入沉睡,策马而过,耳边带起呼呼的风声,与哒哒的马蹄交相辉映。
越靠近王宫,各种高门深宅越发密集,红漆金钉的大门紧闭,硕大的华灯悬在匾额两侧,守夜的仆人躲在门房里,幽幽地亮起一盏烛光。
转过几条街巷才是右相府邸。与先前所见宅邸并无太大不同,只更显庄重风范,门边两个石狮雕刻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守卫宅门。
“到了。”
安苏跳下马,收回打量的眼光,见大门紧闭着,府前安静寂然,忍不住笑道,“这来的可不是时候。”
璃乐宣大步上前,握起门上的铜环砰砰地敲了几声才听到门内的回应。
“请等等。”高声应和了一句才是模糊不清地抱怨,“这么晚了谁啊。”
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转醒。一侧门房的小门咯吱一声打开,走出一个模样普通的仆役,见到璃乐宣方才如梦初醒,下跪行礼道,“参见四殿下。”
“免礼,去通知老管家,说你家小姐到了。”
“小姐回来了?”那仆从疑惑地抬起头,恰好看的到素衣白裳的安苏闲闲地望着府门,神色清凝不知在想什么。
璃乐宣不悦地皱起眉,那仆役慌忙起身朝府内跑去,连打开大门让安苏等人先进去都忘记了。
安苏瞧见那仆役的狼狈模样,心中原本近乡情怯的情绪消去不少,嘴边带着玩味的笑,“家风不严,四殿下见笑了。”
俨然已将自己当作了赫连相府的主子之一,璃乐宣背对着她,抬头看着夜空,低沉的声音顺着夜风飘入耳中,“这个样子,你讨厌吗?”
安苏知晓这句指代良多,尊卑有序的门阀氏族,严苛礼法,虽然勒地人喘不过气,但看相府的仆役,却知赫连宏治家非古板严苛,她便是喜欢这种家风,至于邺都城内何如,又与她何干。
“嗯?”安苏拂袖掩唇一笑,礼节优雅而标准,“喜不喜欢的,只要做好了,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广袖一带,轻盈几步便到了璃乐宣面前,明亮的眼中净是笑意,“大师兄仍是大师兄,卿然也仍是卿然,对不对?”
璃乐宣听到安苏的答话,嘴角牵动少许,眼中的寒冰渐解,逐渐透露出温柔。
大门内一阵悉索,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身后跟着好些奴仆,见到门口的二人,恭敬地行礼,“参见四殿下、大小姐。”
“免礼。”璃乐宣代安苏开口,老管家带头起身后,身后的奴仆在一个接一个的起来。
“守门的仆役不懂规矩,让殿下和大小姐等在门外,请殿下恕罪。”老管家说着,朝璃乐宣躬身又是一礼。
安苏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并不多言,礼法这种东西,虽惹人厌倦,却也必不可少,璃乐宣身为殿下,必须的恭敬半分也不得少,即便他本人不在意,也要顾及流言议论,失仪这样的帽子,扣起来可大可小。
“无事。”璃乐宣对那老管家倒亲切许多,抬手虚扶起他,“老管家毋须多礼。”
“大…大小姐。”老管家抬首望见安苏,竟然激动地红了眼眶,也顾不得璃乐宣在场,声音压抑着颤抖,“老爷日盼夜盼,可把小姐盼回来了,当年小姐出府的时候还是襁褓里的孩子,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大了。”
老管家说的情真意切,安苏忆起在朱雀殿看过的资料,再加上赫连宏如今的状况,心情莫名地低沉酸涩,点头应下,“卿然回家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管家忙让出一条路,“前些日子大小姐来信的时候,府里就收拾好了,老爷亲自吩咐布置的,也不知大小姐喜不喜欢。”
安苏朝前走了两步,转头看了看已经上马的璃乐宣,眼中带上些询问。
“宫中事急,卿然,你好好休息。”璃乐宣勒住缰绳出言嘱咐。
“我知道。”安苏才应下,璃乐宣便策马而去,前来迎接的仆役们目瞪口呆。邺都众人皆知,四殿下璃乐宣冷语少言,虽得各家氏族闺秀娇笑相依,却不见殿下对谁稍缓辞色。
可对他们大小姐却是异常温柔,难得一见的情景,他们家大小姐却已习以为常似的不见异色,果真如传言所说,四殿下倾心之人,便是赫连家从未归府的赫连卿然。
“他们怎么了?”安苏问旁边的老管家。
“没事,大小姐,请先归府吧。”老管家回着,眼光一扫,那些人立刻乖乖低下了头,模样恭谨顺从。
安苏看了那老管家一眼,果然如璃乐宣所说在府中颇有威信。
穿过回廊绕过正厅,便是赫连府内的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处处雕琢精细,却不失气度,可见府中的主人也是雅致容止之人。
“爹爹睡下了吗?”安苏在花园的一处重樱树下停住,开口问道。
“回大小姐的话,老爷服了药,早早就睡下了,小姐需要前去通禀吗?”
安苏转身看到身后跟着的一排下人,因为没有她的吩咐,尚未退下,浩浩荡荡的一群,看的人眼晕。
“不必打扰了,老管家,让他们先歇下吧。”安苏叹了口气,世家小姐的身份的确累人。
“谢小姐体恤,小姐路途劳顿,先挑两个服侍的丫头伺候着歇下,老奴明日再让府上的下人见过小姐。”
“府上可有个叫浓儿的丫头。”安苏心中微动,想起初来时那个啰嗦又拘谨的小女孩。
“奴婢,奴婢在这里。”跟着的奴婢里出来一个薄衫的丫头,个子不太大,红扑扑的脸颊在灯光的映照下多出几分可爱。
“是你?”安苏想起初来时见到她的那个样子,与现在比较,好像没什么不同,“以后就跟着我吧。”
“奴婢记下了。”丝毫不掩面上的惊喜,声音欢呼雀跃。
“好了,其他人都先退下。”安苏抬手示意,下人们便行了礼逐一散去,只剩老管家还守在她旁边。
“老管家辛苦了。”安苏颔首致礼,这位管家她听璃乐宣说过,赫连宏年轻时就服侍在身边,时至今日已经过了好多年,对赫连家忠心耿耿,是府中的老人,安苏作为小辈,自然敬重,丝毫没有小姐的架子。
“不辛苦不辛苦。”老管家用手背擦拭眼角,“大小姐回来了,这就好了,夫人去的早,老爷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外人看着位高权重,可回了府还是只能看着早年的遗物发呆,如今小姐回来了,府上便不止老爷一人了。”
“卿然明白。”安苏低声答应着,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那缠绕的心事委实自私了些,明明是她害怕,怕自己因为占了赫连卿然的身体,享用不属于她的宠溺自责惭愧,自己的心态自私又狭隘,却平白让一个父亲忍了这些年的分离顾忌之苦,心中沉重,愧疚自责,却不足为外人道,只能诺下,“您放心,既然卿然回来了,就会好好孝敬爹爹的。”
“这就好,小姐如果不嫌弃,就叫老奴谢伯便是。”见安苏懂事,谢伯也是一阵宽慰,“天晚了,小姐先在揽华居歇着,就在老爷墨涟居的旁边,老早就收拾下给小姐的。”
“好,我知道了,您先去歇息吧,有浓儿照料着就可以了。”
“那老奴先退下了,揽华居还有四个大丫鬟,小姐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放心,这里是我家,自不会拘束的。”安苏点了点头应道。
老管家听闻笑起满脸的皱纹,就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也退了下去。
树下悄悄飘落几瓣重樱,柔软地蹭过安苏的脸颊,如同无声的安慰,接过一瓣,方才意识到,已经是初夏时节,院中这重樱还开得繁茂。
“浓儿。”院子里已经没了别人,安苏只能轻轻唤了声。
那丫头看着安苏一脸陶醉不知想些什么,听到安苏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微微红了脸颊,“小姐,浓儿在呢。”
“这个时节,重樱怎么还会开呢?”不指望这个小丫头能给出回答,但安苏还是问出口。
“这个…”浓儿抬头看着那棵繁茂的重樱树,挠了挠后脑,想起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子们议论过的,“听说是西陵国移植来的,好像很珍贵,奴婢在府上待了三年,到了深秋季节,枝子上的花瓣才会全部落光呢。”
“西陵国么?”安苏低低地回了一声。
你叫赫连卿然,父亲是璃乐国的右相赫连宏,母亲是西陵研家的小姐,闺字璇月…
那个时候,庞曳将军是这样告诉她的吧。安苏眉间略过一丝失落。
一旁的浓儿见安苏不语,又看不清她的表情,害怕自己一时说错了话,试探着叫了声小姐。
“带我去揽华居吧,嘱咐那里的丫头准备沐浴,动作轻些,别吵到爹爹的院子。”安苏收回目光,对浓儿吩咐道。
“是。”浓儿没什么心思,听安苏语气温和,以为她并未同自己计较,欢欣地在前面引路。
安苏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那重樱一眼,偶尔一阵风又吹落几片花瓣,在皎洁的月色下流光溢彩,轻轻的打着旋飞舞几圈,才安静地落在地上。
安苏轻轻舒了口气,赶路时紧悬的精神放下大半,疲累淡淡地涌来,竟然对这偌大的府邸产生淡淡的归属感。
夜,静寂的赫连府邸,一派祥和地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