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寨时已是月上中天。寨子里的灯火熄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光点在远处忽隐忽现。
阿莫家的灯火也还亮着。推开屋门,洒落一地暖黄。
“爹娘,我回来了。”阿莫一边把弓弩挂到墙上一边朝屋里招呼。
“哎!”随着一声温和的应答,屋子里面瞬间炸开了锅。
“莫哥哥回来了!”清亮的少女声音最先传来,紧接着便是纷乱的脚步。“莫哥哥莫哥哥!”少女张开双臂扑向阿莫怀里。“铃兰!”阿莫顺势抱起她原地打转,少女开心得咯咯直笑。
“阿莫哥哥抱抱!阿莫哥哥抱抱!”一团小影子跟在少女身后踉跄奔来,却因为阿莫怀抱着铃兰而无法如愿,急得围着两人大叫,还企图用拽阿莫的手臂好引起他的注意。
阿莫放下铃兰抱起团子:“阿笙!阿笙!几天不见又长高了啊!”小阿笙被哥哥高举过头,兴奋得又叫又笑满脸通红。
“爹娘,快来啊,莫哥哥打了好多猎物呢!”铃兰提着山鸡野兔高兴的叫。
随着她的呼唤,屋里先后出来了一对中年男女,对着阿莫又是一阵嘘寒问暖。
桃夭看着他们欢呼雀跃,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漾起了笑意。
“阿莫,这位姑娘是?”妇人问道。大家这才看到一直站在门口却被阿莫宽大身影遮挡着的桃夭。
“我叫桃夭!在那边山里迷了路还遇到山洪。幸得阿莫所救便跟来了。叨扰各位……”桃夭怕阿莫提及她胡乱应下的熙和部身份,便抢在他开口前介绍了一番,还故作玄虚的眨眨眼,仿佛头领的女儿不欲人知道自己身份一般。
阿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努瓦人生性豪爽待客热情,见桃夭意欲掩藏便不再追问她的来历。小阿笙偎在哥哥怀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桃夭不肯放,嘴里咕哝着:“姐姐抱抱,姐姐抱抱。”真等桃夭伸手抱他时他又害羞的掉头抱住哥哥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憨厚可爱的模样惹得大家阵阵好笑。
少女铃兰看起来和桃夭年纪相似,一点也不见生,上来便拉住她的手:“桃夭,是桃花的意思吗?好美的名字,好美的人!留下来给我做嫂子吧!”
众人呵呵大笑,桃夭的脸腾一下子红到耳根,喏喏不知何措。
阿莫爹朗声制止了铃兰的顽皮,一边伸手抱过阿笙,一边与阿莫娘一起将桃夭让进了里屋。
里屋地上摆着火盆,阿莫利落的收拾了山鸡野兔放到火上烧烤,不一会儿便有香气飘散开来。
铃兰捧一个竹匾挨着桃夭坐下,一边和爹娘哥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用匾里的五彩绳线打络子,十指纤纤,彩绳翻飞,不多时便结成一根花结。铃兰又从匾中翻找半晌,终选定一颗红色的小石子打进络子,封上口,一条漂亮的挂坠便悬在了指尖上。
桃夭一眨不眨的看着铃兰做活,忍不住伸手摸一把匾里的彩绳和络子。阿莫娘温和笑道:“我们铃兰打的络子是全努瓦寨最好的,拿出去能换来许多东西。我身体不好,做不了很多事,也帮不了她爹养家糊口。多亏了兰儿的巧手,时常打些好看的络子拿集上去换,家里才好过些,小阿笙才有好吃的糖块!是不是,阿笙?”
小阿笙立刻抱住铃兰,在姐姐脸上响亮的亲下一口,奶声奶气的叫着:“姐姐最好!姐姐有糖糖!”
“娘!嘻嘻!”铃兰红着脸轻唤撒娇,又不无得意的轻轻笑着。端起竹匾送到桃夭跟前:“阿桃,选个喜欢的我给你打,打最漂亮的欢喜结,愿我们阿桃早早的遇到如意郎君,欢欢喜喜一辈子!哈哈!”
桃夭又脸红了。她不知道山下的村人会这样豪放,将男女之情时常挂在嘴上,尤其是她们身边还有父母长辈,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不过铃兰对她的称呼她很喜欢。阿桃,我们阿桃。阿莫,阿笙,阿桃,感觉好像真的成了一家人,有爹娘,有姐妹,有暖融融的火堆和香喷喷的烤肉,人世间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阿桃难为情了!”连阿莫娘也打趣起来,“男婚女嫁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难为情的?莫非我们阿桃有心上人了?”
“啊?有没有?有没有?!”铃兰顺着母亲的玩笑逗桃夭,惹得桃夭连连摇头。摇着摇着心里便摇出一个影子,天青色和黑金色的衣衫纠缠重叠,映成一种莫名的深灰,转瞬即逝,面容却模糊不清。一百年了,千,鸾琴,这些个名字她还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却遗失了呢。桃夭觉得自己真是寡情,五百多年里只遇到这么两个人,才过这么会儿就把他们给忘了,真真不堪情重。
铃兰依旧执着的要为桃夭打络子,桃夭略一沉思,拉出挂在脖上的玉扣递过去:“这个能打进去吗?”铃兰点头表示可以。
不一会儿功夫,一条雪白细长的络子便打成了。五朵虽细小却精致无比的桃花一字排开在络子上,翠绿的玉扣偏偏的镶在一边,隔得桃花恰到好处。整个络子和桃夭的身形一样纤细薄弱,却透着一种淡淡的清秀和华贵。
铃兰笑着起身绕到桃夭背后,巧手缠动,络子转瞬便成了发饰,松松斜斜的垂在脑后,微微束拢泼墨般的长发,雪白翠绿衬得桃夭鲜嫩欲滴。
桃夭开心极了,拉着铃兰又笑又跳,快活得像个孩子。
阿莫专心的翻烤着火上的食物,偶尔抬头看一眼妹妹和桃夭,脸上平和淡然。一会儿,烤肉熟了。阿莫割下一片递给桃夭:“这么久没吃东西,饿了吧?”
“谢谢。”桃夭接过来却不吃,只愣愣的看着手里发烫的肉块。自有记忆以来她便生活在玉山上,每日里吃的是蟠桃喝的是琼浆,即便有时厌烦,也不过是摘些别的野果换换口味。烤肉却是从未涉猎过的。她有些不太敢入口。
阿莫一边割烤肉递给其他人一边斜着眼睛看她,忽然笑道:“怎么?吃不惯这样的粗食?”
桃夭俏脸一红,支支吾吾的辩解:“不是不是,闻着……很香呢!很香……”见阿莫抿嘴但笑不语,她更是尴尬不已,心一横眼一闭把肉块塞进了嘴里。软软的,热乎乎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立刻充斥她的感官。
“怎样?”阿莫问,竟有些紧张的模样。
“很好吃。”桃夭轻声答了,低着头接过阿莫又递过来的一片烤肉,小口小口咬着。进了尘世中的寨子,又吃了尘世中的野味,她这算是彻底入世了吧?桃夭忽然松了口气,其实山下也不如后土姐姐说的那样可怕,阿莫很友好,铃兰也很友好,还有阿莫的爹娘和小阿笙都不是难以相与的人,是她们想多了呢。
夜深了,桃夭被安排在屋后的竹楼休息。穿过小院,月光清泠泠流淌下来,照着桃夭的白衣染上了微蓝的夜色。踩着咯吱作响的梯子登上小楼,晚风如水。
屋子里没有睡榻也没有床,只有一方绣了繁复花色的粗布铺在窗子底下。伸手一摸,倒是干净。桃夭躺上去,刚好能看见悬在天空的月亮。竹楼外有不知名的大树,郁郁葱葱,但没有花。这样的景致和玉山的桃林是那么的相似,却又是这么的不同。
桃夭睁着眼睛看月亮慢慢爬到西边。东方泛起微亮。
寨子里喧闹起来,鸡鸣狗叫,小孩哭闹,男人们的大嗓门,女人们的喝斥声,伴着竹楼外树上的小鸟清啼,好一番人间景象。
只是,凝神听去,远远近近的嘈杂中竟夹杂着一丝既熟悉又陌生的哭叫:“爹爹救我!莫哥哥救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