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一语双关小动唇舌
王府戏台的后面,是一个不甚大的后台,子都已在这里了,在他的怀里,正躺着一个烂醉如泥的戏装美少年——平日里已觉得他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了,如今,照着昆曲的扮相,薄施脂粉、浓画眉眼,更是觉得俊美异常。
可如今,他早烂醉不醒,任凭子都端着半杯热茶,却怎么也灌不进他的嘴里。
芳儿心疼不已,轻轻叫一声:“霑哥哥,我来晚了!”
说着便已留下泪来,谁知她这一叫,竟比任何醒酒药都好使,曹霑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便真的睁开眼来,又兼着眼前正是反串的子都美艳的脸庞,他竟以为自己早已身处异境,加之王府戏台搭建在花园之中,抬眼望去,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如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仙境,曹霑才从酒里醒来,眼见斯人斯景,立刻握住子都的手欢喜道:“妹妹!这个去处有趣,你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伴着丝竹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他便又笑道:“竟然仙境里也有人作此悲歌,如今虽我身已死,可是能与妹妹魂魄相守,我也是愿意的!”
说着只将子都的手握的更紧了。
弘昼看着真是又可气又可乐,上前一步,一把拉开子都道:“这个不用你管,只叫小厮们把这醉酒撒泼的东西绑了,送回曹頫老爷府上便可。”说着便一挥手,指挥着王府家丁把曹霑抬起,就往外头的马车上塞去。
那曹霑正自以为与红玉难解难分,情意缱绻,却忽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自己拖将下去,吓得曹霑早就汗下如雨,酒也醒了一半,一面失声喊叫:“红玉救我!红玉救我!”
弘昼知道,这几个字若被有心之人听见,那可非同小可,气得只一个箭步又赶上去,掏出自己的帕子,硬给塞在曹霑嘴里才又挥手叫下人们赶紧拖走。
芳儿还愣愣的站在当地,见弘昼回身来叫她,她便沉着脸说道:“他醉酒之人,你何苦如此待他?怪道霑哥哥常说‘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我便敬重他这份痴情!”
弘昼笑着低声道:“这里不比我家,隔墙有耳,咱们回去再吵,可好?”
说着,便拖过芳儿的手,拉着一百个不情愿的芳儿一起上了王府早就备好的马,一起跟在马车后面,旖旎往城中繁华之地走去。
弘昼在马上回身看去,撅着嘴的“小太监”芳儿还真是一道风景,他只笑,却并不说话,走了半晌,芳儿终于憋不住,打马追上几步,似乎想为曹霑求情:“你打算把曹家少爷怎样?”
弘昼撇嘴笑笑:“捆都捆了,总不好再给他松开,自然是送到曹府看看谁管得了他。”
“你这是为何?他不过多喝了酒,就算与子都亲厚些,也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哦?我想的那样?我能往哪样想?”弘昼听了这句倒来了兴趣:“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我跟子都也是……”弘昼搔搔脑袋,郁闷的不行:“我们认识这是多久了?连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芳儿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弘昼越发的得意,笑道:“哦,我明白了,原来有人弄翻了醋坛子!”
芳儿被他笑急了,怒道:“谁说我吃他的醋!”说着,扬手就是一鞭,只是鞭子飞出她便也知道错了,只得又使劲往回收,那鞭子是极软之物,又岂是轻易能听人控制的?只听“啪”的一声,鞭梢不偏不倚正打在弘昼脸颊上,这下可把芳儿极坏了,一把扔了鞭子,忙凑马上去问道:“快让我看看,可伤着了?”
弘昼笑着不肯松手,只捂着脸笑:“认识你这么多年,可没见你急成这样过,还说心里没我,嘴硬罢了!”
芳儿气的不再理他,拨马往前追那马车去了,弘昼这才呲牙咧嘴的挪开那只捂着脸的手——可不正在左眼稍上留下一道两寸多长的鞭伤正疼的火急火燎?
又行了一段,芳儿见弘昼总也没追上来,回头看看见他不远的跟着,以为他生气,自己倒不好意思回头找他,就又走了一段。回头看,他还是默默的跟着,又不像生气的样子,到底沉不住气,只得勒紧缰绳,停住了马,立在当地儿等他。
弘昼原是怕她看见心里过意不去,这时候见她终于停下来等了,心里又甜,却又犯难,只得将头扭到左边,装作看风景并不看芳儿的样子。芳儿见了,便以为他真生气了,心下倒很不好意思,便凑马上去,叫道:“贝勒爷,还真生芳儿的气啦?”
弘昼头也不回的看着左边的风景道:“没有啊,爷看着风光不错,欣赏欣赏。”
“那你转过头来,也看看我这边的风景可好?”
“不好,那边的风景不好!”
“还说没生气——我知道贝勒长这么大便没受过委屈,我虽不是故意的,可也不该在太岁头上动土……大不了等会儿回去了,你也抽我一鞭……哎!你爱抽几鞭都可以了,总之让你解了心头之气,可好?”
说着,芳儿便动手去抢弘昼手中的鞭子,谁知弘昼冷不防被她一抢,便知道她是要往自己身上抽,他哪里舍得?便条件反射的回头往回一夺——这一下,脸上那道青紫色的鞭伤便生生的映在了芳儿的眼睛里,惊得她登时一愣,便留下泪来。
弘昼却大是不忍,只笑道:“看见鬼了?怎么这幅摸样?”
“我原是不知道伤的这样重……还请贝勒责罚。”芳儿的泪珠子像断线的珍珠般噼噼啪啪的落在马背上,连马都感觉到了那股悲伤,竟仰头哀叫了起来。
弘昼却是铁了心要装到底,又拿出他荒唐王爷的那副嘴脸问道:“什么伤?哦,刚才那一鞭子?不疼啊?伤在哪儿了?你怎么哭了?”
芳儿倒被他这一搅又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问道:“真的不疼啊?可这么难看,叫人看见了,可怎么说?”
“这有何难?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满族男人骑马射箭受点儿伤还不是小事一桩?要是皇阿玛听见我骑射受了伤,说不定还赏我点儿什么呢,到时候二一添作五,分你一半总行了吧?别哭了!”说罢,他倒策马扬鞭飞驰而去了,弄得芳儿哭笑不得的只得追去。
却说这天,曹頫正在蒜市口的小院子里读书,这几年运筹帷幄勾兑门路,却似乎总无起复的希望,正自郁闷呢,忽有回事之人来禀报:“和贝勒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曹頫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和贝勒来往,为什么今日突然打发人来?”
一面想一面令:“快请”,一面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和贝勒府心腹长史官王善保一脸横像的在外头站着,他忙接进厅上又是让坐又是献茶,未及叙谈,那王善保就先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贵府,皆因奉贝勒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在贝勒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贝勒爷知情,且连下官亦感谢不尽。”
曹頫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贝勒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
王善保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子都,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贵府那位大才子相与甚厚。下官等听了,尊府毕竟不比别家,曹公子又在王府外头住着,我等更不方便擅入索要,因此启明了贝勒,贝勒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子都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请曹公子将子都放回,一则可慰贝勒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
说毕,忙打一躬。却仍是一脸倨傲的坐着等信儿。
曹頫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下人去平郡王府别院叫曹霑速来,那王善保也不吃这套,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半天才说:“也不劳老先生大驾,我们贝勒爷正好在平西王府接了个醉汉回来,不知道曹老爷可认得?”
说着一抬头,便有两个小太监一边一个架着曹霑走上厅来,经过一路颠簸,那曹霑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低头看看自己竟被五花大绑的送至二叔面前,他也不知是何原故,忙欲问时,嘴却又被堵着。
曹頫一见眼前这穿着戏装、画着油彩,还一身酒气的曹霑,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早就大脑一片空白——这得罪了当今皇上仅有的两个儿子,自己这辈子岂不是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