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九小姐能得满门娇宠,人也是精乖到了骨子里。
她一等春晓唬走了刘妈妈,就勾勾玉指,支了一个小丫头去听墙根。张府的下人仆妇都识得那丫头腰间的木牌,自没有人不长眼地去管她,甚至还要替那目中无人的傻丫头遮掩几分。
等她捂着嘴颠颠地跑去寄悠园报信,才从各处避角出来,仿若无事地各自打扫办差。
九小姐早已装扮得当,一身纱衣留仙,鸦髻随云,葱指轻拈,漫不经心地啖着千里一骑胭脂荔。
长纱随风缭绕,卷起珠帘语琳琅。
帘后小丫头手舞足蹈,秋风自凉,却也挡不住这人心烦躁,焦灼了满室静好。
九小姐蓦地起手,就要掀翻那满桌果珍玉盘!转眼挑眉间,竟又冷静下来,慢慢倚回美人榻上,出声也如以往那般浅浅透出一股子无力:“请二哥哥!夏晽亲自去!”
待魏卓盛急急赶来,她已站在夕阳下,枫林前,衬得那一身白裙也多了斑驳。
开口就怒:“圣旨何时到!”
魏卓盛小心地看看她的脸色,倔强又决绝,怕是委屈到了骨子里,才会这般与平日弱不禁风的她判若两人。
“三日后。天使上路半月有余了。”
“点名是我张雅,嫁于定国公?”
魏卓盛心里也是烦闷,他本就不同意这门亲的,怎的反是自己站在这被表妹责问了?
恨恨地点点头,饶是他平日里兵痞惯了的,此刻也不知道该怎么与这小表妹解释,总不能让她去怪她的亲外公,自己的亲爷爷吧。
“是不是他下的旨!皇上一直卧病,一定是他代为下旨的,对不对!”
“这……”
魏卓盛迟疑了,想告诉她真相,可又觉得不能告诉她真相。毕竟虽不是太子亲自下旨,虽然太子为这件亲事发了怒,可也并没有追回圣旨。就算旨意不是他下的,他如今也默许了,也选择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人了。
九小姐看着他犹豫不答,心中更肯定他是在为太子遮掩,只觉得表哥也不向着自己了!毕竟只是13岁的年纪,一朝被心上人和亲人这么背叛,哇的一下,就哭出声来。
“我不管!我要去京城,我要去找他!我要问问他,凭什么把我指给别人!怎么能让我嫁给别人!他做了太子,竟就言而无信了!我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满院子的丫鬟都噤若寒蝉,胆子小的如冬暖,早就跟着哭起来。本来水畔林下秋风凉,魏卓盛却生生急出了满头汗,围着白裙子的小表妹绕了好几圈,终于咬咬牙,一把把只长到自己胸前的小表妹搂到怀里:
“好,表哥带你去京城!找那个没良心太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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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府上的九小姐娇气,在江南是无人不晓得。这位小姐虽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拜盛名在外的父亲兄长和母亲所赐,每一个江南人提起她都可津津乐道出几个特点:貌美,体弱,娇滴滴。
一没出过门的深闺娇小姐,尔等怎知她貌美?其父张氏状元郎,寻街一日万人空巷,盛况如斯尚无来者。其母侯女魏琨华,“回眸一笑倾贤德,不爱权王爱状元”之香艳轶闻,至今为世人回味向往。其兄云起,成名于稚子,才艳双绝,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南公子第一人。有此父母兄长,说她不美,你信么?
如此也是,不过世家小姐多柔弱,人人都仿病西施,尔等又怎知她是真体弱?嘿嘿嘿,江南名药奇参哪里寻,余杭张府寄悠园。听闻有一深山得道仙人,奇怪这张府有山有林还有湖,如此好的地界,深的宅邸,怎就总飘摆着乌云?恐是不吉,特命一红顶仙鹤随云探缘,三天后回来,只道:“府中有位九小姐,生而卧病近五载,顶上飘着非乌拙,实乃寄悠园内药自香……”那仙人深为九小姐可惜,还亲自登门,把那仙鹤送于九小姐守园呢!
还有这等轶事?那娇滴滴又何来也?
这等事你竟不知?如今看看这天下,唯有张氏女儿最娇纵,只嫁将军及帝王!世人偏爱这老幺九小姐,怜她貌美又体弱,姐姐们娇便娇了,她可要娇滴滴才熨帖!
这便罢了,更有坊间传闻,娶得张氏九小姐,从此鸡犬可登天。
君不闻,那贤德王连襟定国公,一朝与张氏小九定了亲,皇帝亲口免了待罪身!婚期十月二十二,千里迎亲即登朝。
江南传闻满天飞,刚被免了待罪之身的定国公一门,却丝毫不敢放松。婚期将近,明日就该下江南迎亲了。
张氏联姻,以此向太子投诚,是拯救俞家满门的性命的转机,却也是一计险招。
“你是说,太子对这桩婚事并不是很支持?”
太夫人许氏神色疲惫,却又满脸急切不安。定国公俞启峥不忍母亲如此操心,忙劝道:“并不是不支持,可能是对魏家老侯爷越过太子,直接奏请圣旨有些不满吧。后来威远侯(太子妻弟江秉义)劝了劝,也算是点了头。”
“这倒是!人家张大人,是太子的启蒙师傅,正经的太子近臣,又是皇后的族叔!你要娶人家女儿,也是向太子投诚的,怎么反而越过太子,可不就差点得罪了太子!”
太夫人心焦,话也说的直接。定国公心里苦笑,只能说:“这是魏老侯爷的意思。因九小姐年幼,太子一向宠爱有加,冷不丁听到要这么嫁于我做继室,怕是不会同意的。而且九小姐……听说也是订了一户书香门第的。这么请了圣旨,事成定局,就是算太子心里不同意,最多冷淡冷淡,日后还是会为九小姐打算的。”
太夫人才松了口气,想想日后新媳妇进门,又忍不住叹气:“这张九小姐自小养在江南,咱们也不知道性子如何?本就是他们家救了我们家,如今还有皇后姐姐,和东宫太子给她撑腰,若是性子也娇纵的很……”
定国公心里闪过一个娇滴滴的影子:“……母亲不必忧虑。九小姐还是个孩子,性子真是不好,慢慢教就是了。”
太夫人心里埋怨,你倒是说得轻松!她这么着以恩人的身份嫁进来,谁敢教她管她,不供奉着就不错了!
“听说九小姐是正统正嫡,那性子想是和正国公夫人,长宁侯夫人有些相似的。就算不能和长宁侯夫人一样有风仪气度,能像正国公夫人一样安守正堂也是好的!”
言下之意,是不要像了皇后娘娘和她那两个亲妹妹!可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太夫人又叹了口气:“本来能娶到清河张氏女,是世家王公的福气。只是这些年闹得,我也越来越看不懂张氏了,和以往的家教门规,竟是完全两种样子。”
除了长宁侯夫人,还真不能从皇后娘娘几女身上看出那种诗礼之家独有的矜持和风雅!世人都说,皇后娘娘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庶子庶女,终究上不得台面。她的尊贵,正反应着张氏门风的败落。只是这些话,谁敢真正评说?
摆摆手,让定国公也回去休息了。
定国公也疲惫不堪,慢步走回沐恩堂。
定国公这些年因中立而仕途不顺,近来又因是贤德王的连襟而颇受责难,自己每日默默不语,府里也总安安静静,没什么生气。一路灰暗,明明是只是金秋的时节,湖边塘下,竟萧条的连蛙鸣都没有。定国公本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此时竟也有些失落。
转过园子,沐恩堂门口的灯火突地照亮了回廊。
定国公忍不住抬头,摇曳的宫灯下,一袭娇影孑然而立,遥遥望来。
定国公看着不远处初绽的如花笑颜,心里终于微微生暖,往前急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