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7)
同时满足两种强烈的天性和趣味的女子,和一个民族中的大将军、大作家、大艺术家、大发明家一样人才难得。无论雅士或凡夫俗子,无论于洛或克勒韦尔,都同样需要理想和享乐;他们全都探索这神秘的两性畸形产物,这稀世珍宝;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上下两卷作品。这种追寻是社会造成的堕落。当然,应当把婚姻看作是一桩任务,是要双方分担劳苦与牺牲的人生。觅宝的浪荡公子同其他受到严厉惩罚的坏蛋的罪孽是同样深重的。这番思考不是道学的大杂烩,而是摆明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不幸的理由。再说本故事自身带有不止一方面的教训。男爵急速赶到亲王维森堡元帅家,他是上边的惟一最后的靠山了。三十五年来受到老军人的保护,他有权随时晋见,可以在起床时刻直入内宅。
“哎!你好,亲爱的埃克托尔,”这位伟大而仁慈的将官说道,“你怎么啦?心事重重的模样。议会可是休会时期呀。又是一次较量!我现在谈论这事就像当年谈论战役。我敢说报纸同样把议会例会叫做议会战役的。”
“我们事实上是有麻烦,元帅;但这是时代的不幸!有什么办法呢?世界就是这样子。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难处。1841年的最大不幸,就是王权和部长们都不像当年皇帝一样能自由行事。”元帅朝于洛投去鹰隼一般的一瞥,那种坚定、明察秋毫和犀利表明,尽管他年事已高,伟大的心灵仍然坚毅与刚强。
“你有什么事求我吧?”他打趣地问。
“我万不得已向您求情,请您恩准我的一位副科长升为科长,赐他一个四级荣誉勋位……”
“他叫什么?”元帅朝男爵投去一个闪电似的目光。
“玛内夫!”
“他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我在你女儿的婚礼上见过她……如果罗歇……可是在这里再也找不到罗歇了。埃克托尔,我的孩子,你是为了寻欢作乐。怎么啦!你还是执迷不悟呀。啊!你真为帝国禁卫军露脸了!这叫做当过军需官,你有存货么!……不谈这件事吧,我亲爱的孩子,这事当公事办太风流了一点。”
“不,元帅,这件事很棘手,因为牵涉到轻罪法庭了;您愿见到我成为那儿的被告吗?”
“啊!该死,”元帅叫道,变得不安起来,“说明白些。”
“您瞧我好比狐狸落入了陷阱……您一直对我很好,求求您把我救出这个丢脸的境地吧。”
于洛尽可能妙趣横生和轻松愉快地把他的倒霉遭遇叙述了一遍。
“亲王,您愿意让您最喜欢的人,我的哥哥被活活气死吗?”他最后说,“而且您能让一个属下的局长,一个参议员身败名裂吗?玛内夫是个下流坯,两三年后我们就要他退休。”
“你说到两三年后好轻松呀,亲爱的朋友!……”元帅说。
“可是,亲王,帝国禁卫军是不朽的。”
“我如今是第一批晋升的元帅中硕果仅存的了,”部长说。“听着,埃克托尔。你不知道我多么关心你!你会看到的!等我离开部里的那一天,我们要一起离开。啊!你不仅是国会议员,我的朋友。许多人都在谋你的位置;要没有我,你早就下台了。是啊,我抵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才保住你……好吧!我答应你这两桩请求,要不,看见你这把年纪和这个地位的人坐在被告席上,对我来说真太难受了。但是你太不爱惜自己的名誉了。如果这一任命引起非议,人家会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我么,根本无所谓,可是你的脚下又添了一根刺。下一次例会时,你就要跳起来了。你的空缺引诱着五六个有实力的人,而你能保住全靠了我立论的巧妙。我说,你退休出缺的那一天,我们就只有一人高兴,五人不满;倒不如让你摇摇晃晃拖过三年两载,我们倒可以拉上六票。大家在内阁会议上笑了起来,觉得帝国时代的老兵——大家都这么说的——变得精于议会战术了……我把这些都挑明了告诉你。再说,你头发也花白了……你还真有能耐会闹出这样的尴尬事!科丹少尉养情妇的时代何处寻啊!”元帅摇摇铃,又加了一句:“应当毁掉那份笔录!”
“爵爷,您真像一位慈父!我本不敢向您提起自己的苦恼。”当元帅看见进来的是副官米图弗莱时,不由得大声说道:“我总希望罗歇在这里,我要去叫他回来。你走吧,米图弗莱。而你,我的老伙计,去让人准备委任状,我会签署的。但是这该死的恶棍不会长久受用这份罪恶的成果的,他要受到监视,只要一点小差错,首先拿他当众开刀。现在你有救了,亲爱的埃克托尔,你自己多检点吧。别让你的朋友讨厌,委任状上午就送回你处。那家伙会有四等荣誉勋位的!……你今年多少年纪?”
“七十岁还差三个月。”
“好一个花花公子!”元帅笑着说。“你倒是值得晋升呢;可惜!现在不是路易十五朝代。”这是朋友义气的作用,这种义气联系着拿破仑麾下的遗老宿将,他们总以为还是在战场上安营扎寨,需要彼此互助以抵御一切敌人。
“再求一次这样的情面,我就完了。”于洛在穿过院子的时候这样想。这倒霉的官员去了德?纽沁根男爵家。本来他只欠后者微不足道的一点钱了,这回总算向他借到四万法郎,用两年薪水作抵押。但是纽沁根男爵明确表示,如果于洛中途退休,就以养老金抵充,直到偿清本金和利息为止。这笔新债像第一笔债务一样由沃维内出面。男爵再向他签了一张一万二千法郎的借据。第二天,那该死的笔录、丈夫的诉状、信件等等一起全部销毁。在七月的节日忙乱期间,玛内夫大爷不光彩的晋升极少引人注意,报纸上竟然只字未提。利斯贝德表面上与玛内夫太太反目了,住进了于洛元帅家中。事情发生的十天之后,公布了老姑娘和声名显赫的老元帅的第一道结婚预告。
为了说服老人,阿德莉娜把埃克托尔糟糕透顶的经济情况告诉了他,并且要他绝不在男爵面前提到这些,因为她说男爵心境忧郁、情绪十分低落、意志完全消沉……“唉!他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她又加了一句。因此,利斯贝德大获全胜!她即将达到野心的目的,即将看到计划大功告成,出尽她的怨气。她想到多少年来一直看不起她的家庭将要由她统治,不禁预先飘飘然起来。她决计要当上她的保护人的保护人,做个养活破产家庭的救命菩萨。她一面对着镜子朝自己行礼,自己称自己伯爵夫人或元帅夫人!阿德莉娜和奥唐瑟要在穷困潦倒中苦度余年,而她贝姨出入蒂勒里宫,名震上流社会。不料一件惊人大事把洋洋得意高踞社会顶峰的老处女打翻在地。就在公布第一道婚约预告的当天,男爵收到了另一封来自非洲的信函。又一个阿尔萨斯人上门来,问明确实是于洛男爵本人以后,交给他一封信,留下自己的住址走了。这位高官只念了信的开头几行,就好似遭到雷劈:
“我的侄婿,按我计算,你收到此信是八月七日。假设你要花三天时间来寄送我们所求的援助,路上又要花半个月才到此地,我们收到时即九月一日了。如果事情在此期限内办妥,你将挽救忠诚于你的若安?菲谢的名誉和性命。这个要求是由你派给我做帮手的职员提出来的;因为从所出现的情况看,我极有可能上重罪法庭或受军法审判。你明白,若安?菲谢永远不会被人送上法庭,他只向上帝的法庭自首。你派来的职员我觉得是个坏蛋,极有可能牵累你;但他像骗子一样精明。他主张你要比别人叫得更响,以便派一个视察员,一个负责揭发罪责,追究罪犯并加以惩处的特别委员到我们这里来;但谁首先来在我们和法庭之间缓冲一下,居间调停矛盾呢?如果你的委员带着你的命令于九月一日抵达此间,如果你能给我们汇二十万法郎来补足我们宣称存在远处的底数,那么我们可以被认为是清廉无瑕的会计。你可以把阿尔及尔任何一家银号的汇票写上我的抬头,托送信人带回。
此人可靠,是个亲戚,决不会追究他带的是什么东西。我已经采取措施保证他的回程。如果你毫无办法,那么为了一个替我们的阿德莉娜争得幸福的人去死,我是心甘情愿的。”情欲的苦恼与欢乐,以及刚刚结束他风流韵事的灾祸使于洛男爵难以想到可怜的若安?菲谢,尽管目前这个迫在眉睫的危险早在第一封信中已经讲得明明白白。男爵心烦意乱地离开饭厅,不由自主地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因为跌倒的太猛,他昏昏沉沉地僵住了。他茫然地直瞪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纹,完全忘记了手上还捏着若安?菲谢那封催命的信。阿德莉娜在卧室里听见丈夫像块石头一样摔在长沙发上。她听见那奇特的声音还以为是中风呢。她通过房门望着镜子,害怕得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她看见埃克托尔瘫倒在那里。男爵夫人踮着脚尖走过来,埃克托尔什么也听不见,她走近去,看见了信,拿起来,读了,立刻四肢发抖。她经受了剧烈的神经冲击,躯体从此无法摆脱影响。几天之后,她变得不停地打颤,因为在第一阵刺激过后,行动的必要性使她从生命的本原中获得了力量,以致引起神经的同样反应。
“埃克托尔,请到我房间里来,”她说话的声音像在吐气,“别让女儿看见你这模样!来吧,朋友,来吧。”
“哪儿去找二十万法郎呢?我可以求得派遣克洛德?维尼翁去当巡视委员。他是个很机灵很聪明的小伙子……这事一二天就能办好……但是二十万法郎我的儿子拿不出,他的房子已经抵押了三十万。大哥充其量最多只有三万法郎积蓄。纽沁根大约会对我冷嘲热讽!……沃维内吗?……
上次为了给那该死的玛内夫的儿子凑数,他连借我一万法郎都不大客气。不行,全说过了,我只能去跪在元帅脚下,向他坦白一切情形,听他说我是个下流坯,任他处置,这样下台合情合理些。”
“埃克托尔!但这不仅仅是破产,这是身败名裂啊,”阿德莉娜说。“我可怜的叔叔一定会自杀。光杀死我们,你是有权利的,可是不要去当凶手杀别人!再振作起来,会有办法的。”
“没有任何办法!”男爵说。“政府里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二十万法郎,即使是为了挽救内阁也不行!噢!拿破仑,你在哪儿?”
“我的叔叔!可怜的人哪!埃克托尔,我们不能让他身败名裂地去自杀呀!”
“可能还有一条路,”他说,“但是得相当碰运气……对啦,克勒韦尔跟他女儿一刀两段了……啊!他的钱多得很,只有他能……”
“好吧,埃克托尔,还是牺牲你的妻子吧,免得牺牲我们的叔叔,你的大哥,以及全家的名誉!”男爵夫人突然灵机一闪地说道,“是的,我可以把你们全救出来……噢!我的天!多么无耻的念头!我怎么会想得出来?”她合起双手,跪下来做了一个祷告。她站起来,看见丈夫脸上喜气洋洋,邪恶的念头又出现了,阿德莉娜不由呆若木鸡,悲从中来。
“去吧,我的朋友,快跑到部里去,”她从惘然中醒悟过来,大声喊道 ,“设法派个委员去,必须派。哄骗一下元帅!等你五点钟回家时,也许你会得到……对了!你一定会得到二十万法郎。你的家庭,你为人的名誉,参议的名誉和行政长官的名誉,你的清白,你的儿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但是你的阿德莉娜算完了,你再也见不到她。埃克托尔,我的朋友,”她说着跪下抓起他的手亲吻,“为我祝福,对我说声永别吧!”这场面如此撕心裂肺,于洛抓着妻子把她扶起来,拥抱着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明白,”她接着说,“我就丢死人了;或者我再也没有勇气去做这最后的牺牲。”
“夫人,请用餐!”玛里埃特来通报。
奥唐瑟过来向父母问好。父母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吃饭。
“你们先去吃饭,我等一会儿来!”男爵夫人说。她坐在桌子边写了一张条子:
“我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有一事相求,今天上午我恭候大驾。我素知你的古道热肠,想必不致让我久等。您忠诚的女仆——阿德莉娜?于洛”
“路易丝,”她对正在服侍开饭的女儿家的佣人说,“把这信交给门房,吩咐他立刻按信上地址送去并带回信转来。”正在看报的男爵把一张共和党的报纸递给妻子,指着一篇文章说:“还来得及吗?”这是一篇措词激烈的花边短文,专门被报纸用来调节一下政治冗文的。
本报记者阿尔及尔讯:据司法当局调查,奥朗省的军需供应弊端百出。贪污事实明显,罪犯现已查悉。如果不予严惩,则中饱私囊,克扣军粮之危及士兵较阿拉伯人的武器和酷热气候更甚。我们将等待最新消息以继续报导此案。
如1830年宪章所注意到的,舆论界对于阿尔及利亚行政机构所引起的担心已为我们证实不疑。
男爵离开饭桌说道:“我去穿衣上部里去,时间太宝贵了,每分钟都事关一条人命。”
“噢!妈妈,我再也没有指望了,”奥唐瑟说道。她止不住眼泪直流,把一本美术杂志递给母亲。于洛夫人看见一幅由斯丹卜克伯爵作的达丽拉的铜版画,下方印着:玛内夫夫人藏。这篇只署名一个V的文章,从最初几行起就显露出克洛德?维尼翁的文才与讨好的口气。
“可怜的小女儿……”男爵夫人说。母亲近乎冷漠的口气使奥唐瑟感到害怕,她望着母亲,发觉她的痛苦表情比自己的更强烈。她过去拥抱着母亲,对她说:“你怎么啦,妈妈?出了什么事?我们难道会变得比现在更悲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