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这些弹唱诗书,都是你与他人的旧习。”遗堪含羞低头,轻声一叹,“以为你是太思念那一个人了,才把我当成她的影子。”说罢,抬眸往前面执约如瑛似琬而熟睡朦胧的脸庞看去,久久凝注。
素烬眼中笑意愈浓,浅笑搂住她的肩,轻轻道:“那时我不过六岁,她不过四岁,都是小儿游戏,无心无意。后来茗园中变故,我为了不牵累她一家,就再没有见面,不料她竟还惦记我这个哥哥。”他莞尔一笑,心中却是欢喜,这些年来,特别是这半年来,他所经历的变故太多,人心不禁冷落,更加的寂寥。一点温情,就宛如一脉温泉,潺潺温热渗入他冷寂的心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你与她鸳盟早定么?”她淡淡沉吟,猜疑地转眸问他,“如今瞧她为你如此,只怕心中早已与你‘愿同尘与灰’,你心里可同样有感念她的这一份痴情呢?”
他有时候喜欢她的聪敏,此刻竟有些怨怼她的锐利了,轻笑一声拢她入怀中,笑得如三月细雨中的春草,柔和而清新,声音泠泠淡亮而悦耳,“‘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时未至八月,我已为你捕蝶影数十双,吹奏《月出》以聊汝娱,此刻却还来怪我心存他人么?”
遗堪又是一怔,心念触动:“《月出》之曲,竟是为了我而奏?那……花朝满园的蝶影双双,也是为了……我吗?”她听他坦言,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低下头,抓住他的手往嘴边一送。却还没有咬下已听得他“哎呀”一声,见他微微轩起眉头,她含笑娇嗔:“我还没咬呢?”
“我怕疼!”他回的愉悦而顽皮,“你牙尖嘴利的不比寻常人家女子。”
“你……胡说!”她笑恼中啐他,伸手去刮他的脸颊,追问道:“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对我没有半点欺瞒?”
素烬一壁躲开她不饶人的手,一壁浅笑羞她:“平常这光景,我得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对你,我却不敢说了。”他笑声未止,更有另一人已笑倒在他的怀中,昂起头来看他,眉梢眼角全然是嫣然的笑意,轻盈说道:“你心里还有什么事情瞒了我,今日一并说了吧,我也好一并与你清算了。情敢竟害我蒙在鼓里,心中私下都诅咒你千回百回了。”伏在他怀里,清淡芳洁的气息扑面而来,害她含羞不过,才觉得自己太过胡闹,已半身压在他的身上,姿势暧昧,他温热的气息忽而掠过她冰凉的额头,清淡低问道:“你都诅咒我什么了?”
他的目光蓦地深情无比而专注,遗堪心头一震,脸颊愈加的绯红,挣扎着坐起,羞不自胜地呸道:“诅咒你……长命百岁,多寿多福……”话未说完,自己已是先笑得倚靠车壁,移睇向他的目光情深迢迢。
她一抹柔软缱绻的发丝落在他掌心上,素烬亦坐直,将发丝绕过手指细细地把玩,眼中浓浓的笑意带起了流连的味道,轻声低吟:“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遗堪见他眉眼间渐渐有了些凄微,似被湿凉的夜露沾染的李花,一时猜不准他的心意,只幽幽地挽住他手臂,靠着他,不敢再顽闹。
她的手滑入他的掌中,与他十指交缠,细细摩挲彼此手上那些细致而蜿蜒的纹理,素烬看向她,她仰首目光盈盈如水,纵有再明艳的火焰也无她眼中执着的心意璀璨,听他声音入耳柔和而急切,定定嘱咐:“以后不许再似如今这般行事!切莫不能不爱惜你自己。你应承我!”
“你是在疼惜我么?”遗堪眨眼,微笑得浑不正经地问,见他眉头轻皱起来,忽一敛笑,正色道:“那你也要应承我,以后纵不为你自己,也该为我好好疼惜你自己!切莫不能如从前一般对自己狠心无情?你可答应我?若不,我也不。”
素烬倏然凝住她温柔的目光,已然许久许久无人这般担忧怜惜他,她竟以自己的安危来赌他的安危。虽则还是那样的任性妄为,却让他心疼感念。“好……我应承你了!”他低叹一声,手指反握住她的手指,心中久久颤动不已,凝注住她,等待她的答复。
“嗯,既然你应承,我又何乐而不为?”她调皮一笑,哂道:“曾经还有人,说过我是本性自私的呢。”
“斤斤计较!”他失笑的再次敲下她额角,温言道:“难怪夫子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若你愿意养我终老,那我便不再与你斤斤计较。”如似在心底里思量过千百次的话,一经出口,遗堪不禁面红耳赤,不敢再看他。
素烬的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失神,不过一瞬,问道:“车上可有备了笔墨?”
她低头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找出来,不再言语,只帮他铺好在几上,挽起袖子研墨。
如此情景,并不陌生,在茗园时候,已经不下数几十回。
窗外风声隐隐,在烛火灿亮中,柔软的笔尖醮饱浓墨,他执玉管行书默写蝇头小字。遗堪侧目,见他一脸肃然,不由移眸去看那纸上所写的字,瞧见笔下疾飞,一行一行的意思竟似是而非,似有隐喻又似通非通,言辞精粹简练,又并非诗词。
她不由好奇问:“你写的这是什么?”
素烬微微曲眉,似有沉吟之后,淡淡说:“久已失传的《太上真经》。”
“《太上真经》?”遗堪着实吃了一惊,目光微敛,“怎么会在你这儿?邀月宫主命我们拘禁武林俊杰,还有一件事情,就是为了四处寻找这本无上古籍《太上真经》!”
素烬转头看住她眼中的惊奇与担忧,低声嘱咐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往后切莫记起!大约后日到了前面马镇,我便得让执约送青珑回剑阁。而这一份内功心法,我会设法让执约与青珑同习,这其中的次序已经我调乱,若不指明无法依照修炼。”他将心中所思告诉她,顿了一顿,轻叹道:“堪,你心里可会怪我偏心?我如今并不疑心你,只是你内力修为太浅,实在不宜强行修炼这等深奥的内力法门,轻者走火入魔,重者经脉寸断。“他眸光微微一震,低声道:“你可信我?”
遗堪凝望住他思虑重重的眉端,轻叹道:“我只要你心中无忧,旁的并不在意。我说的话乃真心实话,你也莫要疑我!”
“好!”他低低应了一声,又转头去行书。
遗堪安静地坐在一旁,找来一根新烛燃上,替他换了更明灿的火光。
如此静默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只见他笔下的字越写越快,眸光越来越专注,落满字迹的纸张也越来越多。遗堪一张张捧起,凑到烛火旁微炕轻吹,待墨迹干透,又为他一张张叠起来放在几角,拿青砚压好。
瞧住他脸上神色云淡风轻,运笔如飞,愈加显得从容闲雅,气韵清朗,动人之极。她一时间看得入神,竟是痴了,连手上的墨石一点点的墨落在她白丝的锦缎衣袖上,也不自觉。
素烬一醮笔,墨池干透,不由一抬眸,火光近在咫尺间,才出奇清晰地看到她颈子上粉红到诡异的颜色,如殷红的点点海棠花花瓣,密密匝匝的漫天翩洒飞舞的花影,勾勒其上,却是另一个男子的烙印,却在他心中狠狠地挠出伤痕来。歉然的波涛汹涌如沸水,一波一波翻滚,一卷一卷拍上来,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声音暗哑道:“车上可有褪痕疗伤的药?”
遗堪恍然回过神来,不意对上他隐含怒气的漆黑眸子,怔了一下,忙从身后的箱笼里翻出来一个朱红描金的盒子,拿到灯火下闪闪发光,尤自顾地低声问:“有!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你身上哪里伤到了么?”
素烬面对她的无知无觉心底暗叹一声,剪手抢过药盒,再默不作声。丢了笔,揭开盒盖,一股清郁的香气充盈于车厢,指尖在白玉般的药膏里挑起一点,伸到她的颈上,轻轻地在红痕处晕开,柔声问:“还疼么?”
清凉芳香的药膏在他的指端溶进她肌肤的纹理里,遗堪微微含羞脸红如白荷点染粉霞,他的目光有让人心萌动的关切,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有自己羞怯欣喜的眼眸。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非她依了车壁,坐在秋夜大雨里所作的一场幽旷而绵长的幻梦。
素烬眼中升起一股怜惜,手指轻抬她小巧的下颌,微微侧首吻她的双唇,那柔软的触碰恍然熟悉而又温暖。他细腻的唇纹轻轻摩挲她的唇瓣上烫慰而真实,爱惜而缠绵地一一吻过她脸上,颈上留下的斑驳印迹,仿佛要在她心上,除去那一个人强横暴烈的伤痕,只留下他的温柔与疼爱。
窗外的风雨依然凄凄切切,然而,车厢里不再有斯人历历愁心乱,迢迢独夜长的惆怅幽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