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有另一种疼痛同时紧紧地攥住他的心,素烬拥她入怀,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发,却慢慢曲蜷了眉心,他能爱她到什么时候?一生一世的诺言他可以承诺?身上所背负至今的责任,他能够为她放弃,还是要她与自己一起承担,负重痛苦地一步一步迈向前方那不知尽头的荆途?纵爱她,却不能守护在身边;纵爱她,却不能给以她平淡安心的快乐;纵爱她,却不能与她白首偕老,那么,这样多的爱,和这样多的不能,哪一个更重要?哪一种选择,才是更爱她?
他迷迷惘惘的眼睛渐渐地清晰起来,透过额前逶迤的发丝轻轻地流露出了如温柔春日般的神情。
这么多的比较,这么多的选择,素烬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不能放弃,他的不能诿卸,切断了他爱她的一切可能。他的这一生,注定是要孤独地一路走下去,内心的秘密,谁也无法替他负担,他不忍心让她一起背负耻辱、流离失所、在波谲云诡的阴谋里艰辛困苦地跋涉在地狱的火海烈焰里面。
他不愿她,到最后也许只会落得和自己一起变成了权谋弈局下的无辜冤魂的下场!
蓝绸的帘子之后,有一双清澈而忧虑的眼睛不意瞧见车厢内的情景,她心头狂跳,脸颊滚烫。急忙背过身去,思潮起伏不休。似乎说不上惊讶,只是有些忍不住的失落与碎痛。遗堪傍晚时候从袖子里拿出来的那一个矜缨,确是烬哥哥的,那是他的娘亲亲手编织了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曾经,他看出她很喜欢,却没有将它给了她,而是让娘亲再编织了一个送给她。
执约握住袖子里那个相似的,更为精巧的矜缨,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她伸手去撕落了脸上的伪装,看住那一张另一个女子的脸。她静静出神。记得那一年七夕,烬哥哥正好到她家作客,是她告诉他听说今天拜织女,讨心愿很灵验。而且女孩子们还会捉一只蜘蛛放在小盒子里,等到天明时候看那盒子里的网织得好不好,如果蛛网精致,那么就是得巧了,以后定会嫁一个如意郎君。
烬哥哥揉她的额角,笑话她,“才小不点,就想嫁个好郎君了?”
她那时候还不大知道好郎君是什么东西,只是有一趟出门,听见别的女孩子在身边这样的说,她就偶尔记住了。
“可是蜘蛛很可怕,烬哥哥你要帮我捉一只?我们今晚一起拜织女祈心愿,好不好?”她一脸天真地问,完全不晓得只有女子才拜织女。
“好啊!”烬哥哥唇角上扬,刮她的鼻子,温和明亮的微笑应承她。仿佛这天底下的事,只要她想要,他都会应承。
到了晚上,他果然帮她捉来一只蜘蛛放在小盒子里,送给了她,羞刮了她红润的小脸:“执约以后必定会嫁一个好郎君!”
她那时候只会瞪住好奇的眼睛,倔着小嘴,不甘心地眨巴着他的取笑。
后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如意郎君!知道女孩子家拜织女,又是为了什么?
烬哥哥!执约的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前看出去仿佛也迷蒙蒙地,结了一层稀薄的白雾。
素烬忽然握紧遗堪的手,他已经下了决心。微微沉吟之后,淡然如初的笑意中埋藏了不可更改的坚定,柔声问道:“邀月宫的‘拘魄’,身上还带着么?”
遗堪不意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怔后,自然而然地从袖袋里摸了出来,心中毫无猜疑地递交给了他。
素烬神色微敛,轩眉之下立刻有平静如水的寒光从俊眸中射出,他从碧缕瓷瓶里倒出一些雪白的粉末,晃了晃茶几上的瓷杯,将它融在了茶水中。转身过去,将一杯药量十足的“拘魄”灌进了眩晕在一旁的夙夜的口中,手指在他胸前的穴道轻按,引一股内力将药物带入他的体内。
想起这个人如此冷酷,然又曾被世人残暴的肆虐过,素烬的心里升起了一声怅然的长叹。这个人若不是心底还有一丝的柔情,也许这一辈子都只能沦落在血腥噩梦中沉沦,再也无法走出去。也就是为了那么一点点为之向往的柔情,遗堪才能戳中他的弱点幸免于难。夙夜必定已察觉了他与执约之间的不同寻常,才会如此的算计来嘲弄于他,若不是那时夙夜正混沌在遗堪所触及的回忆当中,他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地施以暗手,将人一击制倒。
遗堪的这一步棋李代桃僵、将计就计,下得如此险要,让他此刻想起,还是背脊发冷,双手冰凉。目光在灯火中微微发亮,夙夜,若非亲友,当是强敌!
夙夜所谋划的这一切,错只错在轻视了遗堪对他的感情。
素烬看得分明,心中却是无限的感慨。
转而伸手从身后的包裹里掀过一件长衫盖在遗堪身上,低头看她,轻声说道:“安心睡吧!我就在这里。”他的手抚过她光滑的乌发,遗堪侧头安然地在他的手下似一只温驯的小狐狸。她将自己裹在绣了半截玉兰的锦衣里,如往常一般从袖子里递出一枚银针给他。素烬微微一笑,目光清亮,顺手接过,用针尖处挑亮了蜡烛的火焰,隔了一刻,他又将银针递还给她,她接在手心里,默然微笑。他们这样的一递一接,一还一收,仿佛已经历过了千百次轮回里的印记般熟稔,橘色的烛光照映着彼此的脸上自然泛出的幸福而温暖的微光。
一件淡蓝银菊的衣裳递进了后车厢,素烬隔帘关怀道:“身上的水蒸干了吗?将旧衣换下来,再擦擦头发,切莫受了寒气。”
执约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尤自带了茫然地应一声,抬手从帘缝中接过衣物。自己一时心不在焉,竟忘了运内力蒸干衣衫上的水汽。此刻,忙是沉下心去,曲腿盘坐下,气沉丹田,运功驱寒。
素烬亦在前车厢盘膝,活络经脉,汗发体外。
“执约,你也进来睡下吧!”
素烬清润温和的声音,隔了一盏茶之后从蓝绸布帘前传进来。
执约吹熄蜡烛,更换了外衣,用旧衣擦着长发微末的水汽,心中只怦怦乱跳,觉得自己无论是留在后车厢,还是去前车厢都是颇尴尬的处境。脸上微微一红,又思量了良久,才揭帘出来,遗堪正倚在素烬身旁的车壁上,目光垂下似乎在看着软垫上晃荡的影子。执约有些怯生生地捡了另一边,也倚车壁抱膝坐下,素烬从身畔拿出一件猩红的披风递给她。执约抬眸接过,双手展开披在身上,默然将领子仔细系好。
窗外的风雨肆虐狂暴,车厢里却一片安静无声。
火光明艳之中,素烬静静地看着自己手掌中的那一只小小的白瓷瓶,思绪辗转思量。
眼角的余光忽觉遗堪手臂一动,眼眸中流露出一瞬的狡狯。他唇角微笑,似心有灵犀般抬手,在她之前猝不及防地点下了执约的昏睡穴。收手之后,回眼望向她似带轻嘲,笑道:“你的功夫可不是她的敌手!”
遗堪一怔后,欣然含笑,倾身依近他的肩膀,低声道:“有你愿意护我就足够了。你不怕她明朝醒来之后怪罪你这个烬哥哥无情?”素烬的手顺势延上她的腰际,搂进怀里,鼻息微微的笑道:“我若不帮你,只怕她今夜也难以睡得安宁。”说罢,用戏谑的目光又瞅向她,仿佛早已洞穿了她那小小的未竟的心思,伸手好生撕下她脸上的伪装,澹澹道:“这还是去了吧,免得我一夜神思不宁。搂住妹妹,那可是男女大防,非君子所为了。”
遗堪明白他是在表明心迹,却是轻轻冷哼,反讥道:“那搂住我,便是君子所为了?”
素烬含笑刮一刮她小巧的下巴,清朗道:“夫子云,诗三百,思无邪。《诗经》开篇既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这两情相悦之事,本就是天底下最最天经地义的事了。”
遗堪也不反驳,只看住他,顺口接道:“你可又曾真的知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看来你我,竟是有匪君子,淑女好逑!”看住他一脸无奈的笑,她略略挑眉,继续挤兑:“不,你当是君子,我却非淑女。呀,你竟是失之明珠,得以鱼目,惋惜之极。”
素烬一向知她嘴利,不意此刻竟贫到他头上来了,举手轻敲她的额角,从容地缓缓说道:“你莫要忘了,我这个君子,可是为了何人落草为寇、误入歧途?鱼目若都似你这般牙尖嘴利,那么天底下的鱼儿也得快快将鱼齿与鱼目换过来罢了!”
遗堪失笑当场,啐了一口道:“你是为了什么误入歧途,彼此心知肚明,以为我是傻子么?”却是懒洋洋地问,“只是你所说的喜蛛旧习,可真有其事?”
看住她眼底的在意,素烬也是心中坦然,只道:“喜蛛旧习,确有其事,并没有说谎!”瞧见她略为一变的神色,才又正色,“可在我心里,执约只是一个妹妹而已。其余子虚乌有的事情,可是一些心尖肚窄之人胡乱揣测杜撰,实在与本人无关。”
遗堪分明见他眼底有一丝顽皮的笑意闪过,恨得伸手一捶他的腿,怒目瞠视,“你这个人心肠不善,害我伤心欲绝,悔不当初,这一路下来还一付事不关己,暗自得意,对吗?”这一拳捶得有些重了,素烬“呀”地一声低吟,伸手抓住她的拳头,回过眸来,见她满脸的委屈,眼波惆怅,忍住心中的热切,轻咳了一声,声音低哑道:“汝非渊鱼,又岂知鱼之苦乐?”
她含笑仰首望住他,目中悄悄有苦涩与疼痛转瞬即逝,心中眷恋之意更甚。只觉人生之多变在于莫测,几日之前,他还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对她不闻不问,而此刻,自己却已与他并肩而坐,宴宴言笑,喜乐欢悦。
遗堪忽然轻叹了一声,恍惚道:“我只觉得这一刻仿佛是在梦里。”
回首间,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自己还有今日。素烬看着她,眉间皆是温柔,轻声道:“自从与你相知起,我早已是梦中人!”
遗堪一愣,心中大动,道:“你说什么?”
素烬微微一笑,慨然道:“重回茗园这十年来,我心里无一日的欢乐。虽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有心算计,但那一段日子,与你在李花树下弹琴联诗,饮酒喝茶,棋盘上斗心思,实在是我这十年沉寂中至今最鲜活喜悦的日子了。”他的手温存地掠过她眉端的碎发,指尖的温暖似抚过她的心上,融融如春水明光,“看你为我补衣衫,等你下厨弄饭,一起在书房中春雨里剪烛夜话,心里总觉得‘平安喜乐’,大抵便是如此罢!”
遗堪眼眶中蓦然有泪夺出,情绪聚满其中,说不出苦甜,问道:“平安喜乐?你还记着我说过的话?你那时说你做不到,原来在你心中早已如此地待我,只是我……竟一直不知道。我……我那时下了药给你吃,你心里明明知道,却还觉得那是‘平安喜乐’吗?”她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冷地握住,心中竟又是有一丝酸甜慢慢地涨满胸臆之间。
他微微摇头,含笑道:“都已经过去了,不必还记着那些不好的事情。”
烛影里,他温润如玉的容颜笑得浑若无事,似无数的流光都凝聚在了他明亮如繁星的眼眸中,胸怀宽广,如光风霁月。她一时间贪看得失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回应他的情意。
原来这一切,都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欢乐。遗堪的眉眼间慢慢地溢满了笑意,剩余的那一点如浮云清浅的伤感也显而易见地露出了欣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