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花山谷的仙阙灵宫没于碧云彩霞之后,夜幕中更显得飞檐凌虚,向风若举;危阁崩云,崒然山出。
各处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的灯笼,照得满庭满院的海棠花皆似染了女子“为悦己者容”的酡腮嫣红,于枝叶摇曳间绮艳华靡,如此画卷,当让人不由想起一句诗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日间的照花山一片刀光剑影,血色殷殷,到了夜晚又已是一片歌舞升平,浮华千重。金璧辉煌的“耀华堂”中,娥眉鱼贯而入,花香馨郁,羽舞如仙。席间觥筹交错,投射传令,喜乐融融。最是人间无心无情处,仿佛白日的残杀伤痛只是子虚乌有之事,堂中的主人与席下的宾客都已经将之忘却得一干二净,只不断地敬酒,恭贺主人家的新婚之喜。
远处的丝竹歌声在风中朦胧传来,这样热闹而寂寥。后方的“漱雪阁”中,遗堪独坐临窗的小椅,长发逶迤如黑缎一般披散在秀致的两肩,凤冠金簪全然解下丢在一旁。屋外,烛火的影子一摇一摇,晃得眼前的她神色有些模糊,伏在半开启的的绿琐雕花窗台上,一发衬得洗净铅华的素颜宛如清荷,穿一袭松软的绯衣,半阖着眼眸凝神思索,肩头越发显得瘦骨伶仃,仿佛负荷着无尽的忧愁。
听闻皇帝有三千**,而照花山的美人虽无三千,却也如流水般的转换,明眸含羞,纤腰如束,幽宁静雅,爽朗明快,妖娆艳丽,妩媚多姿。纵燕语莺声,花红柳绿,虽得过一时的风光恩宠,最后还不是一一沦为玩物弃履,甚至容颜未老早已无恩可断,聪明幸运者得钱万贯,流放出去;自寻死路者落得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夙夜主上曾迫她为别人的替身,邀月宫主曾把她当寂寥时的玩物,谁也不曾有半点真心,莫非世上的男子,皆是无情薄义之徒?良久,遗堪一皱眉,遽然睁开一双清冷幽眸,里面闪过惊惶与冷漠。她对于夙夜主上来说,不过一枚棋子,若没有了利用价值,还能安然享受她不该拥有的繁华锦绣?唇边泛起微冷的笑意,她曾妄图与虎谋皮,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不甘气性的一搏。
自己何曾不知穷途末路之时的悲凉凄切?太多的悲伤与屈辱充斥着她的心房,纵然在梦里,也不能安睡,也不曾忘记自己狼奔豕突所做的困兽之斗。只是这些历历在目的惨剧,已经看得太多,看得近乎麻木。如此挣扎的妄图,最后她竟为了一个人全放弃了,只因自从认识了这个人开始,在心里再没有一个人,在她看到他笑的时候,会嫣然含笑,看到他皱眉的时候,欲以身代。
这一场赌输了,不知道她的命运又会推向哪一个方向?不知今夜的新房要成为何人的宿帐,她会成为何人的暖床新人?
遗堪想起冷酷的事实,不由心底簌簌发寒。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也惊得她霍然站起。当她转过身看清眼前人时,倏然一滴眼泪缓缓涌上了眶角,一双幽眸无辜而迷惘,尤似受了惊的小鹿凝视住来人熟悉的温和脸容。
她极想走近他,闻取那可让人安心的李花香气,寻找到一份归宿以及温暖。可,一双脚却似被狠狠钉在地上,心里一瞬间的炙热骤然便幻灭冷却。她如此在意的人,又何曾将她放在心上?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枚布局的棋子,“有利则合,无利则分”这么冷漠锥心的话却恰如其分地警醒她。
素烬已伫立在屋外海棠花影里许久,久到他定定地看住她趴在窗台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让他几疑她会这样地睡去。久到他自己满身的酒熏气息,也于凉风中消散了淡去。轻声走过来,房门没有锁,他放慢了脚步,不意还将她吓成了这样——仿佛刚才做了噩梦,看她慌忙掩饰眼角的泪痕,双唇勉力含起一抹应对的微笑,已是那么的疏离,隐约还透露出防备来。
素烬眉目温宁,满脸酒气却显得春色盈然,俊眸里的笑影越发有一丝似醉未醉的疏狂意态。他移目缓缓环视她的新房,香罗斗帐,绡金卷羽,不如照花山他处的华贵艳丽,濯然生辉。只是室内的乌琴、玉管、棋枰、笔墨越发的古朴雅致,墙上的累累书架,与《疏荷倦鸟图》的仿笔之作更显出了一抹书香的清逸怡然。
他一路缓缓走过来,手似无意地滑落身旁的银钩垂纱,手指一剔,银钩脱跳。轻纱飘荡一如女子蜿蜒多情的长发,银钩的幻影不住在流金般摇曳的烛光之间晃悠,一如她此刻的心情。看清了来人竟是素烬,遗堪浑身往后颤了一下,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后的小几,手指蓦地抓住了一根方才御下小几的金崐占珠钗子,似松了一口气,又似憋了一口气,他凭什么一再摆弄她的命运?
“夙夜兄,问我今夜宿在哪一个美人的香帐里……”素烬单手负袖站定屋中,贝齿晶莹,话也是头一回说得香艳旖旎,偶尔一笑,竟带了几分炫目的迷离之态,夜来风过,冉冉在衣,身旁嫣红的轻纱在他翩然拂动的衣袂下,荡出绮丽的纹榖,犹如少女微澜的春心。
“我问他,可否借他今夜的新房一宿?夙夜兄大笑举杯,道我:‘狡诈!照花山上,只有堪堪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徒弟,从无人敢冒犯。今夜,就成君子美事,遂了你的心愿。’”他摇头浅笑,斜目睨住遗堪不郁的神色微带探究,脚步有些蹒跚的绕过她,碎步地走向了罗锦层堆,彩绣鸳鸯的帷榻。
遗堪转首见他安然无拘地单手支颐斜卧在嫣红的锦褥上,灯光下愈显风神秀异,微醉的眼神蓦地看来,宛然眷恋如绵,迢迢不绝。一时之间心中不由怦然不定,她目光一转,定在那张喜被之上。
光滑绵软的蜀锦面上五彩丝绣的鸳鸯成双划水而来。金粉莲花开碧盖并蒂而生,连垂下塌旁的两角处也有比目一双,梧桐连云,蝙蝠团纹,一并皆在眼前熠熠生辉,喜庆之气不言而喻。然而面对此情此景此地此人,烛红帐暖,她的心里仅余黯然与不忿,在寒夙夜的眼里,她和流莺歌妓从来没有两样。但是,在他的眼里,难道她竟也是如此的不堪吗?
这念头一动,她感到深切悲凉,胸腔一闷,直欲哭出来只作倔强忍住。原来,自己曾经幻想过与眼前这人携手一生,经历洞房花烛夜。只是那时,在茗园里,月色安详照在池塘的无根浮萍上,映得水光绵软安静。她独坐长阶,仰首望月,一颗心也惆怅而纯粹。彼时月色如绮,仿佛全是他净洁无尘的笑靥,满天隐隐的星子都成了那一双清澈含笑眼瞳,夹杂在李花疏影里在眼前神眩目乱,搅动心事一重更深似一重,青天碧海夜夜心,夜夜此心何所寄?月宫嫦娥应悔偷灵药,而她又是悔了什么?
简衣素发踏碎了窗外飘进的海棠花瓣,仿似洗落铅华的点点胭脂,残香渺远。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再自作矜贵,妄自挣扎?
遗堪唇角凝滞的微笑愈深,轻佻之情浮上眉梢,伴随红罗轻纱的吹拂,身姿袅娜步步如莲花走到桌前,玉手提了如意纹的银壶,在祥云纹杯上斟满。她姿态妩媚双手端过来坐落床缘,看住他眉心的微蹙,笑得粲然自若:“既然主上已成全公子所愿,我们快莫要辜负了如此良辰花烛夜!”
她将一杯清湛生光的酒递到他眼前,花香清冽酒气盈然,倒映的眉眼清艳。素烬看住这一杯合卺酒,瞬息挑眉,复而转视她,语气倦怠:“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却不伸手来接这一杯酒,只以雪亮的目光看她,里面又是波澜不兴,“交杯酒理应与自己心意相通,互爱互惜之人同饮,而你我不是。与其看你如此的作贱自己,委身于照花山之主夙夜这一个无心无情之人,虚揽了一个妾也不如的名分,我倒希望这一杯酒,是你和月折夕的敬酒。”
他难得如此推心置腹地说出关心她的话来,愁绪弥漫了遗堪的心胸。她轻轻笑了,笑的单纯而真挚,如一朵轻浅的晓荷,漫吟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敝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莫负好时光,可惜,天底下又有几个有情郎?又有几个倾城绮貌者,嫁得了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倒是莫负好时光,趁取年少纵轻狂,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不是公子心里那个心意相通的佳人;而月折夕与寒夙夜也并非我互爱互惜的良人。”脸颊应对的笑意轻缓滑落,手却是微微颤抖不已。
而这样悲寂又怨愤的心境,笑容想必也是可怜可悲的罢?
素烬朝她微微一笑,那一笑,却似在碧月下忽发的一朵澄净皎洁的昙花,那种美如完璧的光华,凌然于银华之上,光滟震烁了她的眼眸。恍惚的深情,目中所眷恋者唯她而已,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于他的轻轻笑意之中,无法抵挡。他的手婉转接过方才那一只酒杯,两指所夹,缱绻绕过她另一只手上的交颈杯,仰首对杯徐徐喝了下去。他脸颊上清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低语喃喃:“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
遗堪悠悠叹息苦笑,脸热如霞,酒未饮,人却似早已醉在这光影离合,这人清颐温柔的笑语中。手中的酒掩袖喝下,似苦,亦似甜。似甜,亦似涩。似涩,又似酸。似酸,又似有花香盈然。五味陈杂,一时涌滚上心头,直欲化作泪水泛滥而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谁又来解,她的心肠如结,寸寸缕缕,皆成了苦连环!
素烬两颊绯红颌染,似不胜酒力。双目欲闭未闭,手中的酒杯却是骤然跌落红锦被上,洒落的余下酒水宛如人泪。遗堪闻声而看向他,只觉他神气不对,红晕之下的脸色苍青,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仿佛十分的疲惫。不过片刻,他已合上了眼眸,鼻息沉沉地坠入梦乡,眉心依然曲蜷,似有什么心事总放不开。是惯于防备鉴微的追察;是惦记此刻身处险境;还是在惦记他心里为之牵挂的人,心心念念,念念心心,从来没有睡过安稳的觉?
遗堪不觉伸手抚上他玉颊清瘦的脸,腹中柔肠辗转,目光曼妙柔婉。她在酒里下了一颗可以安睡的香丸,轻轻抚开他的眉头,就安心在这里沉沉地睡一觉。纵你并不在意我的种种心意,可终究在为天下人所弃之时,宛如孤舟嫠妇的我被你救于生死浮沉的边缘,终究是那一丝近似慈悯的善念,使我心之所笃,魂之所牵者,莫不过君而已。纵然,更有风姿如天人者之于月折夕,权势可敌国者之于寒夙夜,又于我何干?
心之所属,唯情耳,得之,喜之;失之,怨之。
而这一颗药丸,也是为了印证她坚执的猜测。遗堪的头稍俯低,双手轻轻解开素烬两重衣襟系结,当青碧的锦裳与洁白的中衣滑落,越发可见数月之间,他骨立形销到了何种地步,令人不忍卒睹!当目光转移落到他心口上的那一点殷红,看住那宛如心头上的一点朱砂,她蓦然怔住。那烙印般的伤口,分明是为她金簪所创,可他为什么要骗她?可他又何曾欺骗了她?遗堪懵然,手指尖端轻拂那抹伤痕上,心口也有如被受重创般的尖锐狠狠刺透,人却如泥胎木塑一般,想起他只抚住她的脸颊道了一句:“痴子!”
痴子,又何异如她;痴子,更何异如他。
原来竟是如此,她脸颊上微凉,潸潸有泪滑落。泪眼朦胧,温柔如水倾倒而出,她伏下身贴在他的手臂之上,极力压制住自己因得知了真相而随之而来的感动欣喜,泪珠再也掌不住地无声染落他青碧的衣袖上。
素烬闻着她发丝拂动间飘落的幽谧馨香,薄玉般的眼皮下,有物徐徐滚动。温润如白玉华泽的微笑,恍如一抹春日的温柔飞逝过唇角。她永远不会明白的,只要能救她出生天,这一点伤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他更无法硬起心肠让她去失望,也无法容许自己让她对这人世不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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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人气不旺,就为了继续看的那些同学和自己坚持写,笑眯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