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光交织的那一刹,素烬小声地犹如附耳般向他说出了一句话,这一句话轻若飞烟转瞬即逝被风吹散了去,而在夙夜心中猛地一痛。
剑,停在了半空中,阳光下银光烁烁,而执剑之人的脸色却是苍然倏变,一双长眉妩媚地挑起,眸光含有锋刃一样的厉看住那抱起遗堪,缓缓后退落下地面的素烬。他轻薄的唇角勾起一丝惊疑。素烬布衣胸前如绢被水渲染血污,一双清澈得几乎乌湛的眼眸缓缓地看住依然执剑指向遗堪颈间的桀骜人影。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是怎么如此挺拔地重新站立于地面,胸口上金簪所创的伤口因为运气,如今又是血流不止,汩汩地渗出将白衣上原有斑驳的血迹重染了一遍。他轻声咳嗽,双臂有力地抱住受了伤的遗堪,不知那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竟然没有倒下?
剑光,雪亮清寒,无声无息,实不负“若水”之名。
庭院静寂无语,海棠疾风暴雨般簌簌而下,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烟火尤在九重屋脊之后璀璨,浓烟如云。
剑尖寒光所指之处,是一个人唇边翘起淡若晨光一瞬的清颐浅笑。他布衣狼籍,鬓发散乱任由长风吹洒脸颊两畔却天姿秀出。他长眉舒展,双眸淡静,细看之下那里面的沉稳之中似乎隐藏着一丝犀利。
他器宇轩昂,气势夺人。他凤眸微敛倾城绝世地含笑,华丽无双的衣袂翩翩飞扬,收起杀气的那一刻,流露出了一股既尊贵而又秀逸的儒雅之气。若无其事地用剑尖指着素烬,怒极反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所说的话?”
素烬的双脚微微一颤,抱住遗堪齐齐跌倒地上。他怀抱她撑坐起来,看住她担忧的脸,扬唇一笑,“若你一点也不信我的话,这一剑就不会停下。要知道停住气势已发的剑,是要伤及自己的五脏六腑。你还会为一个人牺牲自己,看来还不是万恶不赦之徒!还有,你千万别因我跌倒,就选择不信我的话,我的话远比我如今这双腿要老实得多!”他的话,是说给夙夜听,却一句一句用着他“闲人公子”特有温文淡雅的语调,因为他已经摸准了这一个人的弱点。
夙夜“嗤”地一声轻笑。这一声笑中既没有恼怒,也没有忿恨。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一个布衣少年,目光极是复杂,分不清喜悲,是承认还是否认?右手抽刀断水般收起了剑,束回腰间,左手捏住团扇闲雅轻摇,他的声音淡淡却有些狠辣之意:“你果然是不会轻易被别人杀死的人!”朝素烬投注了一眼似为赞赏,之后侧眼飞睫,语调飘忽,“照你如此说,我该如何得到“烟眉果”?这种东西我听闻只有传说中才有,你又要如何寻找?“
素烬轻轻地撕下衣袖为遗堪谨慎仔细地包扎颈子上的伤口,眉间淡定一笑反问道:“你可曾听说白鹿山上有一名‘起死回生,瞒倒阎王’的鬼医?”
“鬼医?世上是否真有其人,未可而知!”夙夜的声音复又阴沉如水。
“鬼医曾为我一个朋友治伤,我也正想前去找他看看我的这一双废腿!”素烬一壁徐徐说来,一壁给遗堪治理手臂上的伤口,唇边似笑非笑,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已经是一个残废的情状。
夙夜冷眼旁观,摇扇沉吟:“你竟然知道白鹿山的所在?未免太过巧合了?”
遗堪隐忍住痛,忧心忡忡地看向素烬,目光幽幽,似有询问之意?她倒希望这个白鹿山真的有,这个鬼医也是真有其人。她细辨素烬的神态,却见他脸色苍白而淡然,竟看不出半分的真假来。更紧的握住他的手,以平息内心的害怕,更有他从前重伤的情景一一掠过心头,忍不住浑身颤栗。看他如今这样混然无事的神色,泪水却隐约沾湿了眼睛。
“世事有时就如此巧合!你可以选择不信,杀了我们。再拿我的尸首抛去‘照花山’以昭你能耐!”素烬莫不带着一点清浅嘲笑地回他的话,弹了弹纯白衣袖上的尘灰,剑眉微扬转眸说,“或者,你选择相信我,能够去到白鹿山,打动鬼医,为你求得‘烟眉果’让你与她破镜重圆。”
当素烬说道“破镜重圆”四个字时,遗堪留意到了夙夜握扇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曾经告诉素烬,她所知道的关于夙夜的秘密,就是与一个女子有关。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然在五年前主上教与她最高无上的易容术时,就常常将她伪装成另一个人。他竟会看住那一张脸显出眷恋的神色,并喜欢她越来越像他口中所述的那人的言谈行止。只这女人为何会最终销声匿迹了,是离开了,还是死了?她不得而知,自小时候起,她便被他关在密室里学习他所要她熟悉的一切事物,极少外出见人。
她自小跟随了主上,但他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秘密,包括他的师承,他的身世,他的感情,他身上那浑然天成烙印般的贵气,还有若有若无而又根深蒂固的憎恨及变幻莫测的性情。
“如果我将堪堪留下,等你拿‘烟眉果’来交换,你会自己离开么?”夙夜乌黑双瞳含笑凝视着他,倏然面容如破春风的美妙。
“这种要挟不怎么实在!若我言而无信,你不怕我拿一颗诱你上当的‘烟眉果’是假的?还不若放了我们,然后派人尾随,沿途保护,等到了白鹿山,你再来抢‘烟眉果’,然后再挥剑杀人,一举两得。这似乎才是心狠手辣、阴险反复的枭雄所为?”素烬淡然而笑,娓娓说来,眸中光辉闪动,竟似在为他出谋划策。
遗堪握住他的手,自可以感觉到他那微微一笑时候的心跳,那种微妙的对抗经过脉搏的跳动清晰传达到她的手中,脸上却不动声色。
夙夜闻言,团扇轻挥掩唇轻轻浅浅的笑,“你确是个聪明人。你若不受我要挟,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将‘烟眉果’拿回来,还我今日放走你们的不杀之恩?”他天生强者,自也是一个盘算人心的好手。
“因为我想改变你杀我的可能,宁可是非敌非友,更甚者亦或是朋友、知交。”素烬眸中那清浅如月的笑容里有太多的涵义,就如他的目光洞悉了眼前这个人的心底秘密,猜透了今天的这一场赌局,赢得了这一场赌局。夙夜是什么样人?富可敌国,势可倾城,似乎没有什么再可以打动他!要让这样一个人愿意与自己合作,就必须先夺其志再折其心然后置换以利,何以为之,心力斗智矣!不使其疏忽又如何使其震撼,不如此何以为他取信?若无十分把握,纵有置喙之地又如何赢取胜局?而这一切,都隐藏在他俊秀的眼眸里面,淡淡地闪烁着一种明锐如剑的光华——更何况他不能不是今日来,虽今日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他的伤势未愈,但他说过他是在乎她的。
他离开“玉书尚风山庄”之前,并不知道遗堪所说的夙夜会分给她富贵与权势,竟是要赌上她一生的幸福!而这个,他又怎能容许?怎么容许她将自己一生一世的“平安喜乐”埋葬在这个无心无情的人身上和这个肮脏凶险的地方。
遗堪也渐渐看清楚了这一场赌。她只不知道素烬是如何清楚的知道夙夜的秘密?而夙夜俨然要入局!可是,烬要赌的是什么呢?仅仅是要借助夙夜之力对抗鉴微的倾轧么?
他想的,断然不止于今日这一场生死之斗!
“你想和我成知交?”夙夜望住素烬眼中的光华,这种光华并不具有侵略性,而是聪明得让人沉下心来。知道他掌握住自己的秘密之后,夙夜一瞬间变了脸色,却是忍住了心中如火烧般的愤怒,嘴角上扬,笑影更深,“你是什么人,而我又是什么人,可曾听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此刻大恶未举,算亦正亦邪,我此刻为正道不容,亦邪亦正,更何况你我相交未深,如何知道道不同?”素烬用温润无比的语气说,望住他的眼神却是极坚定。仿佛为了满足一个人达成心愿,他可以义不容辞;仿佛为了拖离一个人心魔沉沦,他可以自我牺牲。他不是神佛,也没有企图拯救世人,这只是他心中的悲悯。
“怎么,你还想凭一条三寸不烂之巧舌度我成佛不成?”夙夜倾首双目微闭,长眉入鬓脸色沉寂如水,隐隐暗藏惊涛,他的话说的轻而缓:“我曾经得到过什么,我就要还给别人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去承受命运的鞭挞!”
他这两句话说得并不咬牙切齿,却仿佛能不动声色地带起了一番风云雷动。
“你曾经得到过残忍、凌辱、背叛、无情,所以你要将这些怨恨发出地狱火海,烧尽一切,包括你自己?”素烬柔润清俊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暖暖的流光,些微寂寥地现出一笑之后,问道:“那么,如果那个曾经被你无情凌辱,背叛抛弃的人,我帮你让她回来你的身边,她是痛苦,还是幸福?她的怨恨和伤害是该向你讨吗?还是你要再一次地伤她至深?”
夙夜冷不防地颤了一颤,那种怆痛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定定看住素烬的眼眸里,憎恨中隐含着怒火,这个人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但很快,那种神色便被无声无息地掩饰了下去,显出了一抹浓郁的哀伤。他参不透这人世间的因果,他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因果报应,只知道这个世间不曾善待过他,那些历历在目的伤害,甚至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不能相信它们当真的发生过!在他的生命里没有温情,所以他只能选择冷酷而残忍地对待这一切,孓然的背世而行,并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怜悯以及同情。
而那个女子,曾经是他心底唯一的一寸温柔。脑海中的记忆里蓦然想起那个端庄而淡雅如秋菊的倩影,舞停机,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底都似有被烈火烧灼过的疼痛与血肉模糊。在他同样冷酷和残忍的对待她之后,才幡然醒悟,曾经有一个人真的是很认真地爱过他珍惜过他,但他却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直至他的心境为她的失魂症而失去了平衡、濒临疯狂的边缘。
“如果你能带回‘烟眉果’,能将她重新带回来我的身边,我以后只为她一个人的幸福而活着。”夙夜凤眸里似霎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决然地振了一振衣袖,负手仰头定定望向天边飘渺的云彩,目中的光隐隐微澜,泛着丝丝温情。
“不是为了她一个人的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幸福而活着!对于真正爱你的人来说,只有你自己先幸福了,她才会感到真正的幸福。”素烬的唇角泛起了一丝柔和的光,眸中清濯如月银,伸出手去继续拍干净了衣袍下摆的尘土,曲了眉,轻声说,“既然如此,你是否可以为我疗一疗伤?和派一辆马车送我们离开照花山以保在去到白鹿山之前,不会因为别的人而死于非命?”
夙夜想了想,忽然唇角绽了一丝诡笑,问道:“在去疗伤之前,我想问一件事情。”他举扇指了指素烬殷红不已的胸口,“这里的伤,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会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素烬抽痛了一下般地强笑起来,眸色却隐晦,反问他道。
遗堪听得怔然,眼光也不由落在了那染红的衣襟上,目不转睛。她扪心自问,自己是希望这个伤口是真的?还只是他有备而来,用来布棋诱敌的筹谋?这么说来,她也只是他这一场赌局中的棋子而已吗?这样骤然的知晓,心下有不能呼吸的疼痛和了然。
素烬眉心微动,凝住她怔忡的神态,不由伸手抚上她微苍变色的脸颊,低叹了声,一哂道:“痴子!”
夙夜闲淡地一笑,拂动累地垂裳过来一手执扇,一手搀起素烬。郁郁如夜的黑眸中从容地掠起一抹微妙的光彩,含了笑,也轻叹一声,“当然可以!你如今是我照花山的座上宾,理当受到最尊贵的侍候。又岂止疗伤和马车?除了堪堪之外,我这里还有别的各色美人,你要……不要?”
遗堪痴痴地坐在地上,不及理会衣裳、鬓发的凌乱不堪,一缕悲寂的笑缕却是浮上脸颊,心头只感到绝望,抬眸定定看向素烬与夙夜并肩而行的背影——这两个人前一刻还在生死相搏,这一刻却握手言和,达成共识了?那么她不顾一切的付出是为了谁?又算是什么?
她烟眉颦住,身后落花尤自沙沙乱飞,仿若谁的轻吟长叹般惆怅不已。这里又何曾是可以安心立命之所?哪一个人,又何曾是可以相识相知,相思相依的有情郎君?后果是明知道的,只是结果并不向她靠拢,这只能怨天,不能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