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小镇的人们闹哄哄乱作一团,镇上唯一的医生穿梭其中,全当做中暑处置。
常歌推开窗户,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楼下的人往来穿梭忙碌不已,撇撇嘴:“啧...是夺魂术么?”
这时,一道白光从窗户外掠进来,落地变回人形,是雪鸢,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角隐隐有泪痕。常歌见她这副模样,装作惊讶:“一天没见你,怎么这副模样?”
“小凛还未回来?”雪鸢环顾了一下房间,并未发现夏凛的身影。
常歌走到床边施施然坐下,神色自若道:“小孩子嘛...多玩玩也是正常的。”她一副小女孩的模样,这话说的仿佛她不是小孩子一般。
雪鸢不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常歌,两人互相对视,气氛有些古怪。
常歌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雪鸢淡淡咬住下唇,缓缓说:“你被她的禁制反挫的时候...”加上那天夜里,听舜离与那人的对话,更加坚定了这一判断。
“看来夏凛的师傅真的是烬无误了。烬他...真的达到了炼神?”常歌冷笑一声。
听到那个名字,雪鸢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她强行忍耐,抱臂不答。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火魂当年也就是因探寻炼神之法,加上密术阁的杜羽修的加油添醋最终被八魂司驱逐。”常歌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以她的性格,断然不会如此安然静好,是因为提到了那个人吗?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奇的是他为什么要给夏凛下禁制,那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想说,小凛背负着炼神的秘密...?”雪鸢死死地盯着常歌。
常歌看了她一眼,道:“炼神术我并不在乎...只在意那个给夏凛下禁制的人。如果那是烬的话...”
“你待怎样?”雪鸢挺身而起。
——不要轻易说永远,否则你会抱憾终身的。
数百年前在孟山发的那个小小誓言,此刻仿佛化成了团熊熊火焰,炽烈在她的灵魂里。
常歌并不回答,只是冷眼看她,说:“为了烬,你至于如此么?”
抱有期待,抱有执念...这便是所谓的人道。
只为那人回眸片刻之间的些许温暖,就足可抵御这千年严冬。
可是...我还有理由坚持这最初的誓言吗?哪怕..为此牺牲别人的一生?
雪鸢忽然颓然坐下,怔怔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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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树林里。
舜离的出现,似乎搅乱了这死寂之地的气场,众光团乱舞而起。
他看了看那花,再看看四处乱窜的游魂,夏凛被掠走的那一缕魂识想必也在其中。
他皱眉一想,计上心来,左手扶着夏凛,右手凝聚魂力,发出淡淡光华,随后,缓缓摊开。
他手一伸出,那些游魂感应到这是得救的途径,纷纷朝他手心汇集过去。
众魂纷纷聚在舜离手心,他从进来一直表情凝重,见到这光景却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摇摇头:“不管是人,还是只有一魂,都是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说完,抬手朝那个落在最后扭扭捏捏的光团握去。
他手一触到那光团,夏凛便睁开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就算一缕魂识,都是一副痴痴呆呆慢吞吞的样子,想不认出来也难。”舜离没好气地说。
“你——!!”夏凛一瞪眼,本来还想好好谢谢他赶过来救自己,没想到...
“你还瞪我?你没知识也有点常识好吧!你一个修习炼魂术的人被轻易掠魂?这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了大牙?”舜离劈头盖脸丝毫不相让。
“我...”夏凛说不过他,气结得一跺脚,道,“这什么混账炼魂术也不是我想学的好吧!”
——那是...必须的。
耳畔幽幽传来一声叹息,夏凛额头传来剧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捂住胸口脸色霎时苍白了,舜离还以为是她被夺魂术惊到,想到刚才脾气火爆得也不像自己,想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
“千年之约...吾应约而来。”这时,柔美的声音蓦然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朝声源看去。
金色的碎光从天而落,先是出现一双精致绣花鞋,随后是嫩黄底色纹有淡绿碎花的齐胸襦裙,深蓝色胸带迎风飘扬,月白色大袖衫轻轻舞动,面容圆润,双眸微垂长长睫毛微微颤抖,乌黑头发梳了飞仙髻,发髻间缀着银白凤形钗与点点繁花,皓白如玉的右手执一柄墨绿油纸伞,伞面绘满水墨图。
飘飘兮如流风回雪,那女子飘然而现,微微一叹,睁开美目,轻盈如一片羽毛落于那花侧。
这变故,让夏凛惊得忘记了头痛,她认识的人中,雪鸢算是美得清新脱尘,而这女子却宛如自江南烟雨水墨画中走出,美好得不食人间烟火般。她留意到女子手执的油纸伞,暗想,这不是我刚才在那幻象中见到的那人吗?
舜离也惊讶得合不拢嘴,上下打量女子,并未感应到她身上的魂力,亦不敢掉以轻心。
那女子并不看两人一眼,只是望着眼前的“千年昙”,秀眉微蹙,淡淡说:“沧海桑田…昔日龙脉灵气聚集之地,已成堪舆中的死地,万木不生,万草不长。”
她面前小花微微颤抖,似乎努力在回应那女子的话语。
女子轻轻摇头,手中油纸伞缓缓转动,微风拂过,飘来她身上淡淡花香,她转而抬眼看向碧蓝天空,轻声说:“天道无亲无私,视万物为刍狗,你若不逆天改命,须知半年内龙脉灵气俱散,届时山崩水出,山内小镇俱毁,山势易改龙脉灵气也将重聚而起,万物明灭俱有常度。只是…生灵涂炭,你最喜之邓林(注①)也必不复存,你不甘心也在此么?”
夏凛与舜离一声不吭地在旁听着,越听越是惊心,原来此处叫邓林,现在龙脉灵气已损毁,所以渐渐寸草不生,但这千年昙却是不甘心。
这时,只听那女子幽幽叹道:“你为重建邓林逆天而行,已然犯禁!痴儿啊痴儿…”
女子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两人,眉眼中微微一诧:“两位...可是受八魂司差遣?”
舜离拱手行礼,恭敬答道:“我们并非是八魂司麾下,只是不小心误入此地。我叫舜离,这是夏凛,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微微一笑,回道:“吾名瑶姬。千年前路过此地,见这孩子颇有志气,是以约定千年相探之约。”说话间,她见夏凛满眼忧惧,注视着周围的游魂不时被“千年昙”吸吮而去,便又解释道:“不必担心,这...不过是些许记忆,并非全然是人魂。”
“可是我刚才...”夏凛想说我刚才就被夺魂。
瑶姬仿佛已然知晓她的想法,说:“那是因你额头的禁制太过厉害,不肯让记忆走去一丝,而你当时肯定方寸大乱,是以被连根拔出。”
夏凛歪歪头,好像听懂了,因为禁制牢固地锁住她的记忆,所以当时施法的时候,本来该被掠走一丝的记忆竟被全然夺走。
瑶姬点点头,侧头看了千年昙一眼,一甩袖袍,轻声对夏凛他们说:“既然不是来坏事,那就请走吧。这孩子今日便要开花,施行逆天之法,让这邓林重回生机。”
“逆天之法...”舜离一怔,问道,“这世上真有那种炼魂术?”
“有!只是天道难违,人道不常,逆天而行,终究万劫不复。”瑶姬说着,面色冷了下来,在他们面前,那株千年昙终于灼灼开放。
娇嫩的花瓣一层一层向外吐着芳华,末端的红色鲜艳欲滴,黄色的花蕊猛然释放出金色的粉末,随风扬起,整株花蓬发出一道光柱透天而去。
当光柱收为一条细线消散在天地间,千年昙周围的枯败的树木竟仿佛从梦中惊醒,一层层青色自树皮内透出来,渐渐有些竟然吐出些许嫩芽,然而就此仿佛就已是极限。
舜离吃惊地看着那些逐渐恢复生机的大树,夏凛不明所以地惊呼:“舜离你看,这些树...好像都活过来了?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起死回生?!”
“这是...回天术,我师傅说起过,这术法对施术者来说...是一个噩梦。”
“噩梦?”夏凛不解地回望他。
他神情肃然,说:“魂力要求且不说,施法的过程中,施法者本身也要承受及其恐怖的痛楚,还要坚持半个小时,这术法才算成功。还好它只是复活这树林,换成人的话,啧...应该压根是无法完成的吧。”
他们讨论这回天术之时,风势已渐渐变强,有雷声隐隐而来。
厉风中,瑶姬满脸严肃,衣袂飞舞,轻声说:“你本无名,只为那赐名之恩就拼尽全力至此...含苞千年,却要为此功亏一篑,值得么?此刻休止,还不至引动天劫。”
千年昙不答,只是光芒愈烈,术法不止,仿佛这就是它的回答。
天劫...舜离瞳孔骤然一缩,这就是...重铸灭神也要面对的天劫?他扬头看天,暗叫不妙,天色已然全黑,不时有闪电隐约闪现,暴雨就要不期而至。
这千年昙施法终于引动天劫,豪雨一落,此地的龙脉灵气必然全部溃散,泥石流便要吞没山下的小镇。
“你到镇上去通知常歌,也许她有办法阻止这场劫难。”他侧头对夏凛说。
“那你呢?”
青霜红叶已然出鞘,挥出冰冷薄光,舜离的眼底弥漫起一抹冰蓝,他说:“我要留下来阻止天劫。”
夏凛吃惊地后退一步,炼魂术她虽知道得并太多,但不用想这也是一项何等危险的事情。她上前就要阻拦:“不行!”她伸手去拉他,却是慢了一步,舜离身形已动,朝千年昙掠去。
舜离在花旁站定,回头看她,回以一个安然的笑容:“我没事的,你去吧。”
夏凛怔怔站在原地,埋头看向落空的右手,为什么...有时候会感觉舜离离自己...仿佛是无法触及的遥远。
“不行...你给我回来!”夏凛咬牙,一跺脚就要追去。
此刻,舜离迅速在千年昙周围画上符文,青霜红叶插入两旁土里,匕身散发出一蓝一红的光芒,继而喷出出无数条细密光线,交织在一起形成网状,他在匕身上划破手掌,鲜血绕青霜红叶一圈,随后光网渐渐支撑而起,在这山谷里形成光罩,最后光芒逐渐黯淡下去,只是间或会看见有银丝一般的亮色不时闪现,表示这结界还在发挥作用。
这是比阻拦虺还要强大的结界,舜离将两手放在青霜红叶匕刃上,周身魂力开始催动。
而夏凛也被阻拦在外,她愤怒地站在外围高声叫道:“舜离你疯了!竟想阻拦天劫!”
疯了...曾被多少人这样说过...。
舜离背对着她,是以她并未发现他的眼睛已全然变成了冰蓝色,他咬牙说:“如果我一松手,镇上数百条人命将会被吞噬。而且...为了某个目的不择手段,即使违逆天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跟这花妖,也是属于同一类。”
(我也想...看看这天道能否逆转。)
夏凛悚然住口,他刚才在说什么?什么同一类?舜离他...也有要违逆天道的事情?
“凝风术...”瑶姬站在结界外,面色不动,淡淡念出这结界的名字。
“你居然知道...”舜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气息。
“风本无形,以血凝之。风魂一脉讲究随势而发,以小搏大,于结界并不优势。这凝风术是风魂的纪一凡创出,实战据我所知并无一次使用,只因凝风术一出,必然消耗施术者大量精血。况且这孩子魂力还未能及,你的结界根本不能撑到那时候。”瑶姬正色说。
“你根本不了解...”舜离努力控制好魂力,回答道,“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就算知道前路黑暗,也要去撞破头颅的决然,只为了那种让人疯狂的东西...。”
“那种东西...是什么?”瑶姬第一次流露出茫然之色。
“奇迹。”
——就算吮吸泥水,匍匐而行也要抵达的...奇迹。
奇迹...瑶姬眯起了双眼,望向那执着的千年昙,再看看不肯放弃的舜离,青霜红叶交错的辉光凝在少年眼底,这样决然的神情在数千年前也曾见过。
明知不可为而为,无关乎成败的结果,而是来自心底的坚持。
...年轻、热血、执着、坚持,在那人转身离开之时就一同舍她而去。
她数千年来面对无数这样场景,冷漠平淡,一次次看着人们满怀希冀,随后跌入绝望。
轰——!!一声巨雷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狂风肆虐,卷起漫天枯叶,令人呼吸困难,雷声在人们头顶滚动。
夏凛守在结界外不肯离去,以现在的天势,就算回头去找常歌已然来不及阻止,何况常歌魂力大损,又能做什么...
而舜离的魂力已催生到了极致,因流血太多而面色惨白,千年昙也将耗尽魂力。
大滴雨点开始狠狠砸落在这刚开始恢复生机的土地,落到结界上便滋的一声溅起热气。
瑶姬摇头说:“你速速撤去结界!否则...”她话音未落,一道闪电直劈打在结界上,舜离只觉得周身一麻,青霜红叶爆发出巨大力量抵消去去不少,他眼前一黑,胸口一窒,喷出一口鲜血。
“舜离!!”夏凛见结界的力量已经微薄,咬牙闯进结界,将他扶起来,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她不由分说于裙沿撕扯下布条,包裹住他的伤口,握住他的手掌,掌心冰凉,脉搏跳动几不可闻。
“来不及了...”瑶姬平淡地望向天际。
没有了舜离的结界,更多的雨点滴落,夏凛握紧舜离的手,她知道不久之后,这场雨必吞噬数百条性命来平息天怒,她仿佛已经听到无数的人将哭号不止,随后落入无尽的虚空。
片刻,暴雨已倾盆而至,面对这一切,夏凛有一种彻头彻底的无力感。她看着千年昙在豪雨中执着而不放弃地继续努力着。
她狠狠咬着下唇,直到感觉舌尖弥漫起腥味。
“...想要恢复这里的生机又有什么错?!”夏凛狂怒之下仰望墨黑天空,狂风吹开湿漉漉的额发,额头亮起三圈青蓝色的的辉光,那一刻,仿佛一直被压制在禁制之后的什么渐渐苏醒。
注①: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