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烟儿知道自己的二娘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日那被抬走的尸首的画面,成了她此生对红缨最后的记忆。
红缨,一个温婉如水却又倔强无比的女子。她的生命就像是绚烂的烟花,只在天空绽放了一瞬的美丽,便消失在了风里。
红歌自红缨出事后,便让随后赶来的红鱼将红烟儿领了回去,她自己则呆在舞坊的练功房内,熟悉垂藤舞的动作。她没有空暇去想红缨的死亡带给她的打击,她要担负起红舞乐坊上上下下两百余口人的未来,所以,她必须坚强。
垂藤舞,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支舞蹈。
相传古时人们靠山为生,彼时为了祭祀山神,祈祷一年的风调雨顺,人们让美丽的女子在高险的山间垂藤上攀挪跳跃,将代表吉祥的红色绸丝带系在一条一条的垂藤上,若三十六根绸丝带全部完成,就代表一年内风调雨顺,不会发生山洪等灾害。后来,这种颇为危险地祭祀活动渐渐演变成为一种舞蹈,使这舞不仅脱离祭祀范畴,反变得更加美丽与惊险。
这世间不知有多少舞妓因为这垂藤舞失了性命,只因这舞达官贵人们爱看。
红歌自己也没有把握将这段舞跳好,但是她只能赌一把——用自己的性命,因为这是她欠红缨的。
真是世事难料,红缨为了她揽下这要命的垂藤舞,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红歌在空中的垂缦中不断跳跃,她时而翻转,时而倒挂,间或将手中的绸丝系在垂缦上,看上去美丽异常。
垂藤舞难度系数大,所有在半空中表演的动作都需要靠腕力支撑,这一条一条的垂缦尚比藤蔓顺手都如此难练,若是在垂藤上,还不知怎样困难。
突地,就在红歌做一个“仰天垂月”动作的时候,她抓垂曼的手一个打滑,身体不受控制的笔直掉了下去,幸亏地上铺着毛毯,她距地面不高,这才减小了落地时的下坠力,不然肯定受伤不轻。
红歌仰天躺在地毯上,看着磨出血的双掌,脑海中浮现的是红缨那灰白的面庞睡在猩红血液中的场景。一时间,一种巨大的痛苦如潮水般从心脏迅速蔓延全身,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
红歌蜷缩起身子,一个人在练功房内小声地、隐忍地哭起来——她们这些女子,就是连哭,都没有大声的权利。
“我不明白,一个舞妓而已,有什么好在这里偷看的,你若喜欢,直接包下就是。”在舞房房顶,两个男子掀开瓦片窥视着舞房内的红歌,其中一个语气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几年没见,你竟然也会做这种偷香窥玉的勾当。”。
“你不明白。”另一个男子摇摇头,示意他小声。若红歌看到这两个男子的话,一定会惊讶,因为这两个男子中的其中一个,赫然是今天的跟她照过面的官差赵扩。
也不知赵扩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大晚上拉着一个人,躲在瓦上偷看红歌练舞。
“我是不明白……”另外一个男子语气怫然不悦,“你一个好好地世家子弟不做,竟跑来青州当一个小小的官差衙役,大晚上的还偷窥一个妓子练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顿了顿,“当然,我承认,这个女人很漂亮。”
赵扩敛着浓密的剑眉,抿唇不搭话。
他看着那个在屋内隐忍啜泣的女子,想到今天白天她在那具尸体旁,对他展现的那抹绚丽笑容,心竟然有一种闷痛的感觉。
这种感情很陌生,赵扩摸摸自己的胸口,有些在意。
自己抽疯了才会做出这种有失体面的行为。
“我们走吧。”他对身边的男子说道,他觉得他呆在这里又会冲动的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们去喝酒,今天我请你,等到后天,我就是想请你或许都没机会了。”
“成!”男子也知道现在并不是说话的时候,赵扩看了一眼已经哭泣完毕重新练舞的红歌,没有什么留恋的转身跳下屋檐。
“唉,你怎么总是让我善后啊。”男子将揭开的瓦片轻轻放回原位,有些不满嘀咕。这时的他并不知道,眼前屋中的这个女人会给他此番来青州的目的之一带来多大的变故。
三日转瞬变过,就在青州城迎来了一位神秘秘大人物的同时,红舞歌坊齐齐出动,布置着坊内大厅。
今日不同以往,今晚来红舞歌坊的客人,几乎大半都是成青州城的显贵,而歌坊现有的规模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场面——要不是她们能跳垂藤舞,就是做梦,歌坊的人们也不可能一次性招待如此多有身份的人物。
所以,今晚的演出,无论如何他们红舞歌坊都不能砸了招牌,如果今晚砸了,那他们红舞歌坊,将彻底在青州被抹去存在。
红烟儿并不知道红舞今晚所下的赌注,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见到红歌身影了。
这种情况令她恐慌,因为她的二娘就是很多天都没有回来,然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绳结,有些害怕的想起那天她在歌坊看到的景象,她忍不住在想,是不是大娘也会想二娘一样,以那样的形式永远离开她。
有的时候,孩子们的预感十分准确,大人虽然什么都不会对他们说,可他们却能从大人的表情和情绪中察觉出来什么,所以红烟儿的心更加恐慌起来。
“鱼儿姑姑,烟儿想要去找大娘。”红烟儿对在屋内看着她的红鱼说。
在红烟儿屋内做针线的红鱼也担心红舞歌坊今晚的表演,但是红歌交代她要好好看着红烟儿,就是怕她在最近几天出现意外——而且,她还有一项秘密任务在身,如果红舞歌坊今天的表演砸了的话,这项任务就只能靠她来完成了。
因此,对于红烟儿的央求,红鱼狠下心拒绝:“不行,烟儿,姑娘说在她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得好好呆在宅子里,你要听话。”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肃,红鱼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说道:“烟儿不是很喜欢练字么,姑姑给你拿纸笔来练字好不好?”
“不要不要不要!烟儿不要练字,烟儿要去找大娘!”红烟儿此时那还有心情练字,她越想越害怕,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跳下床榻哭喊着要往门外跑。
“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红鱼吓了一跳,连忙抓住她,她的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被红烟儿的眼泪和害怕感染惊惧之下,狠狠的揍了红烟儿的屁股几记,然后抱着惊恐的红烟儿哇的一声哭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相互拥着哭了很久,直到都哭的打了嗝,红鱼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
她胡乱的用袖子擦擦自己变成花猫的脸,然后抽出帕子给红烟儿擦拭。瞧见红烟儿那漂亮的大眼睛此时依旧往下掉着大泪珠子,通红的眼眶就像是一只呜咽的小猫惹人爱怜,顿觉心中酸涩异常。
“都是姑姑不好,烟儿屁股痛吗?”红鱼摸摸红烟儿的小屁股,心中内疚,红烟儿一向是个乖巧的孩子,今天她是魔障了才会打她。
红烟儿摇摇头,紧紧抓住红鱼的衣襟,说道:“姑姑,烟儿肚子饿了。”
“姑姑去给你下碗面好不好?”听红烟儿不再提去找红歌,红鱼松了一口气。
红烟儿点点头,红鱼又不放心的叮嘱她几句,转身去了小厨房准备下面。净手、和面、拌料,红鱼正当揉面间,突然心中感觉不对,她扔下面团跑回红烟儿的屋子,屋子却里空无一人,哪还有红烟儿的影子。
红鱼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她慌乱的找遍了每个屋子都不见红烟儿的身影,红鱼下意识的跑到外门,只见大门敞开,显然有人走了出去。
“烟儿!!”红鱼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红烟儿成功支开红鱼后,连鞋都没穿,便偷偷的趁红鱼不注意,跑出了红宅。
里巷巷子颇深,红烟儿赤着小脚跑了好一会儿才跑出去,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红烟儿暂歇一口气,可当看到巷外的景色时,她傻眼了。
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巷口在她眼前排列,贩夫走卒穿梭来往于于各个巷子,叫卖吵嚷声不绝于耳,一副热闹的、充满了生气的市井图就这样突兀地展现在年幼的红烟儿面前。
这是红烟儿第一次直接面对外面的世界,吵杂热闹的景象令年幼的她惊呆了。
这不是她呆惯了的红宅院内,红烟儿踟蹰的站在巷口,****的小脚犹豫的迈出一步,又很快缩了回去。她回身望了望里巷,踟蹰了一会儿,小大人般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扭头坚定的踏出一步,不久,便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巷口。
“串串犹有截枝高,皮脆心甜口里娇!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嘞!两文钱一个!”
“刀枪剑戟竞争雄,快石磨出剑里锋——磨剪子磨刀~”
“淤泥出净莲,百花竟争香。万紫千红美,不如泥人张!”
一路走来,卖面具、捏泥人、编草鞋、卖食物、写字画的摊位一排排简陋而立,那一辆辆推着货物的货主将推车停在街道旁,扯着嗓门叫卖。
红烟儿扬起小脑袋,瞪大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睛,好奇的左看看,又看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使唤,那副流连的样子分外可爱。
街上的人们亦看到了这个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的童子,纷纷侧目。
“天啊,这是哪家的小童跑了出来!他家的大人哪里去了?”
“真是玉诼般的童子!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比画里的仙童还漂亮!”
“真真是个玉童儿!”
“你们瞅,那童子额上挂的是什么?”
“肯定是贵重物什!”
“啊呀,要是拿去卖的话肯定卖好多钱吧?”
“何止,你看那小童子长的俊俏模样,如果卖给大户人家或者窑子里,想必能卖上个顶好的价钱。”
“有道理啊,看这童子赤着一双脚出来,估摸着是偷跑……嘿嘿,这可给了咱们兄弟一场好买卖!”
窝在阴影里的几个穿着麻布短汗衫的汉子,在看到落单的红烟儿时,纷纷露出垂涎贪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