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彼岸花吸食人血盛开在荒野之中，所以才会有这样浸透着鲜血的颜色。相比于城中较弱的花儿，这样的反倒更合我胃口，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花儿不会被常人接受罢了。”
水云说话间，一个小二正提着一个长的红灯笼从后面出来，不多嘴，一声不吭地就引着宝玉一行三人往楼上包厢去了。
上了二楼，才颇有些酒楼的味道，这一层几乎所有的包厢门口都挂着一个长灯笼，灯笼下缀着铃铛，叮叮作响。有一间房门正好打开，里面走出几个穿着锦裙的姑娘，裸露着大片的肌肤，这会儿正靠在门边笑盈盈地说话，时不时地还会朝宝玉水云这边抛几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往门里看去，却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抄着手，涨红了脸，嘻嘻哈哈谈笑。
“贵客是直接去咱们这最好的四楼？”店小二扫了一眼水云的鞋面，做工讲究，用料特别，一看就是花了太多心思的，鞋边异常干净，连一点零星的泥土也没有，知道不是普通乍富或好夸耀的人，必是身份不同的。
水云点头，小二便领着人往楼上去，到了四楼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声了，是招待贵客的。小二将人引进里面最僻静的一间屋子，挂了灯笼在房门外，缀上铃铛，有节奏的摇了几下，不一会儿就有个皮肤雪白的漂亮丫头进了房间，伺候好茶水后递上两张黑底镶金边的菜单道：“几位爷需要些什么？”
榭香阁的茶都是难得的好茶，比宫里的差不到哪里，水云扫了一眼菜单，见上面全是各色没听说过的菜色，倒也新鲜，问那丫头道：“今儿我要摆一桌宴，你这里有什么讲究？”
肤白的丫头嘴皮子利索，笑嘻嘻道：“您要是想尝尝鲜，这几天刚出来了螃蟹宴，全都是用现进的活螃蟹给客人现做的，再不就还有海鲜宴，全羊宴，全蛇宴，文会宴，全素席，只要是您想摆的宴，只要您说，我们就给做。”
“那就摆一桌全鸡宴吧。”
丫头收了菜单，道：“香酥鸡是咱们榭香阁的招牌菜，要不要先给几位爷送来先尝尝？”
话刚说完，小诺的眼睛早就贼亮，水云觉着好笑，道：“那就送上来吧。”
丫头笑着对水云几人作了个揖，只在扫过宝玉时愣了愣，却仍规矩地回道：“诶，这就给您置办，几位稍等。”
说是稍等，确实没等多久就有人端上一盆香酥鸡，看着金黄酥脆的，吃起来火候也足，水云和宝玉都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没动几筷子，小诺早就左右开弓，恨不得把整张脸都扣进盘子里。
“最近在金陵都流行培养彼岸花吗？不光是甄少喜欢，听说叶少在自己的园子里，为那位与彼岸花同名的曼珠姑娘种了满园的彼岸花，好像前段时间，我们家十一公主还闹着要把叶少园子里的花移栽到后花园去，呵，没少被父皇教训。”水云道。
小诺吃得正欢，听了水云的话，注意力稍微从香酥鸡上转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吐了一块鸡骨头，挑挑眉道：“哪里是喜欢，当时十一公主不过是要移植几朵花，那个曼珠居然情愿毁了也不让公主移去，也不过为独一无二这四个字罢了。”
“小诺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水云问道。
水云发现小诺这少年让人觉得不舒服，仔细看，少年的瞳仁黑且大，有几分野性难驯的味道，也有些洞彻的早熟和傲气，却难得的干净。
水云问完话直盯着小诺瞧，小诺顺着往上看见对方的脸，面无表情的挂着死鱼眼又埋头吃了起来：“我时常跟在甄少身边，知道这些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依小诺看，甄少是真喜欢吗？”水云盯着小诺的后脑勺问道。
小诺嚼着嘴里的鸡肉，自己听那边宝玉并无动静，连气息都很是平稳，声音冷淡：“画那么一堵墙的彼岸花，必是十成十的喜欢。甄少从来不为外物所扰，喜欢任何东西都全凭自己心意，这一点，全金陵的人都知道的，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真是这样，倒也难得。想当初因为十一公主独爱牡丹，金陵多少世家子弟为求得一株奇珍一掷千金”水云摇头笑着，抬手为宝玉倒上酒道：“对了，刚才在楼下，听宝玉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挺喜欢彼岸花的吧？”
“时人大多跟风，我也一样，不过是迎合好友罢了。”宝玉饮了一口杯中酒，眸中波光潋滟，却隐忍不发，面上换回轻佻的微笑。
“宝玉所说的好友是甄少吧。应该说是商人的眼光吗？叶少和甄少算是志趣相同了。”
在日光照射下流动着浅淡的荧光的紫水晶珠帘，后面隔开的屏障上编织着的奇珍异物，如此展露出的华丽姿态，却怎么也比不过那个执着纨扇的少年幽深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水云全身泛起凉飕飕的寒意，宝玉如同瓷器般的脸上第一次带着明显的不屑。
“水云不必将叶少与甄少将提并论，恐怕甄少也不屑于此。”
“……那个，叶少与甄少是有什么过节吗？”
“若真要说，做商人的，利益往来，总少不了过节，要是但只说这兴趣爱好，以我看来，甄少还真不想要跟着叶少有什么苟同。”一个蹙眉的表情在宝玉脸上滑过：“叶少见不得有多喜爱彼岸花，爱屋及乌而已，不过因为曼珠姑娘说了喜欢，曼珠沙华，花叶永不相见，不如说叶少反而最厌恶这样的悲剧。”
“越是凄婉的爱情悲剧越能引人怜惜，那么，甄少是喜欢这个凄婉的悲剧咯？”
“是啊……”
在身后水晶光晕的反射下，水云看见宝玉脸上逆光的笑容，微侧过脸，是宝玉愉悦轻快的笑语：“甄少异常喜爱这个悲剧，只不过不是引他怜惜，他倒是希望这个结局能更悲惨点，毕竟彼岸花是不需要什么叶子的。”
“……呵呵，甄少真是个奇人物，这样的想法很是特别啊。”
水云自觉自己找的话题不是很对，与宝玉越说越觉得阴瑟瑟的。气氛渐渐尴尬，往旁边一瞥，那个叫小诺的少年一转眼已经吃完了一整盘香酥鸡，这会儿正摊在椅子上，砸吧嘴巴。
不一会儿，原先那个肤白的丫头，领着几个还要更小些的丫头拎着食盒进来。菜一一摆齐，水云不禁扬了扬眉，一桌子的菜几乎都是他没见过的，卖相看起来比宫里御膳房做出来的还要好些，而小诺直接跳起来伸筷子了。
“啪”
“啪”
两声，一个是宝玉的扇子打在小诺筷子上的声音，另一个是踹门的声音。水云看过去，却是薛蟠和几个人正进来。
这边，宝玉连头都没抬起来，只淡淡小诺道：“坐下吃饭，闹腾！”
小诺手腕一抖，抬眸看向门前一堆人，刚刚还雀跃得快要留下哈喇子的脸又变成一滩死水，好一点的是，明明白白地对当头的薛蟠翻了个白眼，这才坐下。
“哟呵，我就说吧，宝玉肯定在这没走，紫英啊，你看，郡王爷也在这呢。”薛蟠大喇喇地往水云身边一座，很有东道主风范的招呼冯紫英几个人。
冯紫英虽然混是混了点，可也不像薛蟠一样是个傻子，当下就拜道:“小民见过郡王爷。”
冯紫英身后几个也算正常，见状都纷纷拜下。这下倒是弄得薛蟠左右不是，可薛蟠的大脑回路明显跟普通人不一样，自来熟地对水云道：“郡王爷诶，你打小是跟宝玉一块长大的，宝玉呢，是我的哥们儿，郡王爷你就等于是我薛蟠的哥们了，而这几个是薛蟠的哥们儿，你就不要跟他们生分了嘛。”
水云既然是和宝玉一块长大的，当然知道宝玉和他薛蟠从来都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更甭说什么好哥们儿了。可这会儿又不好发作，且昨儿个自己去派人去叫他拖住宝玉的时候，也是套了近乎的，只能笑道：“自然，几位请坐。”
薛蟠自打一进屋，一双眼睛就一直黏在小诺身上，这会儿开口就问：“郡王爷，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不知道是何人啊？”
这一屋子的人对薛蟠那些子事儿都知根知底，薛蟠不光好女色，还是个龙阳，府里养了不少娈童，每天不是残了一个就得死了一个，小诺生得漂亮，薛蟠打什么主意，众人还能不知？
水云道：“这孩子叫小诺，我今儿也是第一次见，具体的你得问问宝玉了。”
薛蟠听罢，笑得yin荡：“诶？宝兄弟啊，小诺该不会是你屋里的吧？”
“不，小诺从前是林妹妹身边侍候的，现在正跟着甄少学习事务。”宝玉道。
“是嘛，果然林妹妹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瞧着就水灵，哈哈哈哈……”
薛蟠笑得猥琐，水云懒得搭理他，反倒打量起薛蟠带来的几个人。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唐之子，水云是认识的，而旁边两个男子，都生得儒雅漂亮，且还带着股说不出来的柔软来，虽说是薛蟠带来的，可水云也不会简单的就往那方面去想。
“对了，郡王爷，我给你介绍下这两位。”薛蟠指着其中一个年级稍微大些的道：“这个是忠顺王爷跟前的红人，叫琪官，他唱的小旦可是名扬全金陵的。”
薛蟠指着另一个年纪看起来跟宝玉差不多大的道：“他说起来跟咱们宝兄弟可有些关系，他叫秦钟，是宝玉你侄儿家那位秦氏的的弟弟，我刚从我爹那溜出来，正好看见他们俩，就正好一并请过来了。”
几人见了礼，便开了席，薛蟠是个搅屎棍子，一来二去，喝上几杯，慢慢都熟络了起来，只宝玉和小诺两人没说几句话，小诺是光顾着吃了，而宝玉却是懒得搭理那么一群人。
薛蟠和冯紫英暂且不说，那个所谓的琪官，宝玉有映象，原名叫蒋玉菡，被忠顺王爷收进府里了，明里说是养个戏子听曲儿，可全金陵有谁不知道，这蒋玉菡是被收去做娈宠的。
只宝玉从不喜从别人嘴中识人，端看这个蒋玉菡，虽说善扮小旦，却没一点脂粉媚俗味，只不过整张脸生得比旁人更柔美些，单看气韵却是谦和如玉，修竹碧成，是个干净不会谄媚的人。
与之相比，旁边的秦观在宝玉看来，就要倒胃口的多了。秦钟正好算是男人中喜好涂脂抹粉的，虽然在金陵男人抹脂粉算不上多怪异，可秦钟一举一动间总有种女人的媚气，眼角含情像个害羞的姑娘般，会不时偷看水云和宝玉几眼。
若是在公子馆里，像薛蟠这类**之人，可能会觉得像是秦钟这样年轻娇弱的更有滋味，而像青姐这样挑嘴的人，就可能在蒋玉菡身上砸大笔的银子了。
酒过三巡，薛蟠突然说要行酒令，宝玉推脱出去透透气，一个人去楼下找到小二。
那小二哥见到宝玉问道：“这位爷，可有什么事情？”
宝玉直接掏出他的通灵宝玉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小二见了宝玉的玉，吓了一跳，赶忙跑到后面去找来管事，不一会儿先前那个肤白的小丫头就从后屋出来，见了宝玉明显脸色一白，自作镇定道：“请问贾公子有什么事吗？”
宝玉今儿一身宝二爷的行头，知道这小丫头不信，扬了扬手里的玉道：“我跟贾公子生得像在金陵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你认不出主子，总认得这玉佩吧。”
小丫头面色一僵道：“是，请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榭香阁的管事原先不是你吧。”
“回主子，原先是陵安赵家派的张管事，只是上个月初张管事儿子当了官，就将张管事接回家养老了，我是被王总管安排来接手的，我叫董晴雪，主子叫我小雪就行了。”
“小雪，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四楼的酒水是怎么回事吗？”宝玉眯起了眼尾，用折扇轻轻敲着额头，显出认真思靠的苦恼神色：“四楼的酒水怎么尝起来跟三楼的是一模一样的呢？”
甄少是顶会做生意的精明人，小雪既然是被王熙凤挑出来的人，也是个极机灵的人，知道这时候不好再隐瞒，忙求情道：“我是一时糊涂才想从酒水里图利，我知道错了，主子饶了我这次吧。”
“榭香阁是除红楼以外，甄家最重要的招牌，既然王总管挑了你做管事，你就一定有这个价值。能上四楼的贵客从来不是什么好侍候的主，时间不长，不一定代表没人不会挑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就免了你一个月的工钱。”
酒水的事一了，宝玉上楼去，正好碰到蒋玉菡，宝玉对他映象还算不错，便叫了他到廊檐下说话。
“如今琪官名扬天下，又得遇贵人，不少人怕是无缘一见了。”宝玉道
蒋玉菡捋了捋头发笑道：“并不是那样，忠顺王爷是知音人，不愿限制我，平日里我还是能跟着戏班唱戏的。”
“那好，闲了往我们那里去，我家里的一位表妹，这些日子突然喜欢上听曲儿，你若去了，她兴许能开心点。”
“你说的可是那位小林大人？”
宝玉点头笑道：“是她。”
“可巧了，方才郡王爷也正同我说到，说是小林大人对郡王爷请的那几个戏班子不怎么敢兴趣，想让我去贾府去呢。”
“呵，郡王爷急着献殷勤。不过我家那位表妹极擅音域，你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蒋玉菡今日听宝玉与水云几次三番的提到黛玉，心里对金陵那位有名的奇女子也感到十分好奇，倒也想早点去见见。
“嘿，我可拿住了，你们俩在外面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进来。”只见一声大叫，却是薛蟠跳了出来。
宝玉和蒋玉菡复又归座，席间薛蟠几次三番逼迫宝玉饮酒，给宝玉左右一绕，仍旧是没让宝玉动一滴杯子里的酒。
至晚，一桌子的鸡料理几乎被小诺一扫而光，散席后，水云结账时的表情让宝玉看的很是开心，水云又哪里知道宝玉去楼下见小雪时，特地吩咐多加了价。
水云临走之时，捉了宝玉到一边问道：“你还记得我生辰的时候你送我的贺礼？”
“记得。”
“我方才让翠缕从宫里为我取来的。”水云从袖中取出宝玉送的盒子道：“我想让甄少答应我一个请求，你有空见到了就帮我把盒子交给他。”
“你想让他答应你什么？”宝玉接过盒子子手中，头一次认真地看着水云。
“告诉你也无妨，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促使你和薛家两姊妹定亲。”
喉结上下滑动，话语从喉咙深处溢出，尾音不详。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攥起，水云再明白不过，贾宝玉是天生扮猪吃老虎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是绝对不能对他掉以轻心的，即使这样的确有些卑鄙。
“你确定？我若不同意，就是甄少也没办法的。”
宝玉把玩着手里的盒子，询问着水云，笑得像某种华丽的猫科动物。
“是的，但是凭他的权势，威逼利诱也是可以的。”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让皇上下到旨，难得浪费一个机会。”
“我要让小玉儿觉得你是心甘情愿的。”
“哼？”宝玉移转了视线，侧头抵唇笑得更加似是而非。
接着，哼声，摇头，转身，一气呵成。
水云看着宝玉背对自己扬了扬手中的盒子，离去潇洒如风，轻声道：“如你所愿。”
看着宝玉的身影在街道上渐渐远去，水云心想，今天，自己总算赢得了一个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