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营中设了短席,因是白日里才擢升的官衔,并没有多少人认识我。大营内虽设宴,但真正有官衔的人却没有几个敢放松紧惕。宴中的酒全是兑和了水的,想起北歧人豪放的性格,我突觉北歧王也并非是莽撞之辈,心思依旧谨慎。
恐怕要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并非那么容易……我的思绪被众人关注的目光给拉扯回来,听见北歧王扬声道:“这是今日擢升的围阵营主将——延狄,延将军!”
起身端起身前的酒盅,道:“北歧的勇士们!今日我与王说,北歧勇士们饮酒当不以碗论!然大战当前,我军虽气势如盛,但切不可轻易放松!略以杯酒代千坛,待大胜之后再与兄弟们豪饮!”语毕仰头饮尽。
灯火印在满营中兵士们黝黑的面庞和未卸去的锃亮盔甲上,他们的眼神中大抵是羡慕,然而方才提及‘延狄’这个名字时,我还是捕捉到了几束异样的目光,料想他们应当是与延狄熟络之人,按捺至今没有拆穿我,让我的心底更加没着没落。时间不多了……我应当赶紧有所动作。
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我悄然出了营往隐牢走去,腰部再次出现灼热感,莫名地觉得思绪混沌,站在隐牢外时我已昏沉得看不清晰物事,坚持着掏出腰牌迈了进去,看到那被铜链锁住的人,他的神情是我没有见过的陌生,龈齿上的铁丝已被人卸去,唇角和面颊上仍残留着血迹,脑子里仿佛错影一般,把面前人的样子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撑住额角揉揉,我装作无所谓地笑笑:“翊,我回来了。”
他抬起眼:“你是谁?”他说话仍有些困难,刚一张口又有血渗出来,我觉得头晕目眩。
我是谁?我是喻君卿阿!可是……白日里新朝的大将却叫我‘离姬’,为何我听到时会那样习惯性地回头?又突然想起在凉城的时候,我站在客栈外请求掌柜让我留宿一晚,那掌柜的问起我的名字,我竟答不上来……他嘲讽:“女疯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指望谁来付房钱?”
我的思绪紊乱得厉害,缄默不言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渗白的面容上露出哀戚笑容。
我没有出声,沉默着用钥匙解开锁住他的沉重铜链,他站起身,仿若没有在这里经过数天数夜折磨一般,拖着步子往外走。
“你去哪里?”
他闻言步子稍滞,回身笑道:“我不想让你有一天和自己为难。你走吧。”
“翊……”我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腕,却见他紧闭上眼眉头深蹙,“你怎么了?”
他摇头,连手也摆不起来,用肘部的力量将我的手挪开,似乎疲惫得不想再多说一句:“喻君卿,你怎生如此不识好歹,十年前给你一些甜头便纠缠至今,赶也赶不走!如今我是个懦夫,是个阶下囚!是个被捉到敌国无人顾念的质子!”
他别过头去,将手腕不经风不带雨地藏进宽大衣袂里,“呵……”他不以为意地笑笑:“你看看我的样子,看看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你还希图我是那个能翻动着繁复衣袂与你并肩携手书画的九殿下麽?你还希图我能站在你身前挡过所有风雨急骤斧砍刀削?你现在站在我面前,那么轻而易举地带着敌国军衔,拿着钥匙替我开锁替我松绑,告诉我你来救我了,日子不会那么难过了。是想要我低头摇尾地……俯在你身边惟命是从苟且偷生,还是想告诉我,整整十年的时间可以翻云覆雨,我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在等着你变得足够强大,然后像现在这样站在我面前?”
他没有暴躁,没有狂怒,没有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愤恨。那么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的痛楚与狼狈悄然藏起来,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年来他所隐忍下的苦,好像就是一眨眼一回眸的档儿,他由濯濯金宫里无人重视的弃儿,变成众人眼里逐渐耀眼的九殿下,再重重跌入敌军寇地,锁在暗无天日的隐牢里变成一个作不了用的质子……
我的指尖掀起他的阔袖,攀抚上他的腕,脱离的骨,纤瘦的手,低声道:“十年之前你就开始为我强大,这一次我总该还你。你接受也好、逃避也罢,终是躲不开我的。断腕之痛……我亦会让他们寸尝。”
翊的居所,由暗无天日的隐牢变作了北歧王亲自安排的独立营房。军医正为翊接骨上药,他大咧咧地跨坐在毡垫上,仿佛接的并不是他的腕,军医问他可需含药,他亦没有反应。我只好让军医先离开。卸去铠甲坐在空荡荡地营房内有些清寒,我拢了拢衣袍,自顾温了一壶茶,替他斟了一碗,又替自己斟了一碗。
夜色静谧,徒有巡夜的士兵来回走动的步履声,和营中宵禁的声音。我凝着营房内明明灭灭的烛火,与他缄默不言已有几个时辰。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眉目神逸。
我却总总走神,思忖良多,却不知如何开口。
“云徵……”察觉到自己的失语,我蓦地驻唇,一个激灵惊醒了入神的自己。云徵是谁?我怎会脱口逸出这个人的名字?斜眸望向那毡垫上的人,依旧呼吸平顺,似乎并未听到我的言语。低叹了一口气……我沉声道:“翊,我出现了很多不对。从青州到凉城、从凉城到北歧……一路上我停不下来,闭上眼满脑子是各种各样的片段,我有时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有时突然会不知道我马不停蹄是为了什么。我很怕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就已记不得你是谁,所以我不停地赶不停地接近,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的样子却时而陌生时而清晰。翊,我……”
我合上唇,再也做不出声来,腰部地灼热仿佛在刺激每一根神经,血液在身体里逆流,我手上的杯子翻倒在桌上,茶水泼了一地。
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将我揽在怀里,石板和伤药的味道那么浓重,赤裸裸地充斥在我鼻息。我连眼都不想睁开,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思考不了,却还在努力地咬字:“所以翊……你要配合我一些,我喻君卿,总会有办法带你逃离这里的。你……不可以比我先倒下,等我还了你这一次,你还要站在我面前……替我挡风遮雨……知不知道?”
我出了很多冷汗,手脚都变得冰凉,记得我挥开他的手,什么都不愿意被他碰,他那么容易就被我挡开,身体虚弱得要命,脸色也是惨白惨白,下意识地用绑着绷带的手去抵自己胸口,我有些看不明白……一个人抱膝蹲在地上,眼前尽是黑暗。
觉得要熬过很多苦,心里开始莫名其妙地委屈……就这样吧,什么都不想。如果记得什么,那一定是太重要到无法摒弃的东西,所以所有记得的,都努力去完成……
沉沉暗夜里,他用力抵着胸口,俯身吹熄了烛火。
声音在寂静深夜里无比沉凉:“喻君卿。好几次我真的都想放开你了。”
“你为我自切腰的那一次,我站得远远地,看到你如柳絮一般伏在地上。我告诉自己我已经败了,我有什么资格可以要你。雪蚕丝的案子时,你被人带到房间里被我审问,我看到你那陌生的神情和言语时,更加觉得我们已经找不回从前的样子……”
他端起先前我为他温的茶,纵然已经冰凉,依旧低头泯了一口,喉间全是凉意,“你去青州之后,云相长子都尉统领竟委身来求一个阶下囚,戴罪犯……我开始嘲讽自己,为什么任何东西都有人来和我抢。儿时的时候,我只是一无所有的弃儿,而那个驽钝的痴儿就算什么都不会也能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夺的、他却要抢。什么都失去的时候,什么都变成灰烬的时候徒有你还是那么执念地留在我身边,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是我无论如何赶,是我再不要你你也会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的,然而家世庞大,权谋位重的云相长子都莫名的出现,我突然发现我开始不了解你。缚手上了北歧的马队,我心里下了一个重重的赌局,我甚至想着让那龙座上的人重重跌下来,万劫不复……我什么都没有,他也一样。可你竟会只身一人来到北歧救我。”
他又沉默了。静静地目光流转在抱成一团的我的身上,忽而牵唇笑:“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我们的双生蛊也一并忘了,不知道自己变得那么痛苦变得那么失常是为了什么。脑子里那么乱……一定很痛苦吧?”
他捂着胸口,笑得甘之若饴:“我都能感受到,你每想我一次……若不是这蛊,你是否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他想起方才闭着眼,听到她失语地叫出“云徵”的名字,他心里那一阵抽搐的疼。不由轻声道:“我现在反而感激了,因为这蛊,你还能留在我身边。君卿……不知道我做这样的决定,你会不会恨我……呵,恨就恨吧,我太自私了。有人说,不看着让自己流泪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泪的方式……可就算明知道和我在一起你要承受的痛苦,我依旧那么想……把你绑得紧紧的。”
“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听你的。可你……也一定要听我的。”他轻细言语,呢喃般说得自己渗白的脸上开始有异样的酡红。漆黑的眸子里映入斑驳的情绪。其实行差踏错那么半步,就是深渊的距离。他已经开始顾不得了,纵然是燃翼的火坑,他也能携着人连须勾足一同跳入,那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