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人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些日子以来过于轻松的胜利，让他们信心倍增，但这样的信心是有水分的。胜利来得太容易，让他们没有真正遇到过挫折，而当挫折一旦降临的时候，他们的信心便会像烈日下的冰块一样迅速溶解，军队的意志很容易在一瞬间崩塌。
在后方的铁格鲁已经看到战局的不利了，但除了鼓足勇气继续前进，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又组织了第二支队伍，朝着越人的战阵发起了第二轮冲锋，只求能一举冲垮越人的队伍。只要能将战阵冲散，在强大的骑兵面前，单个的个体兵士脆弱得就好像蚂蚁一般，只能任人宰杀。
第一支队伍有五千人，可是连对方的防线都没能冲破，于是他发起的第二波攻击加大到了一万人，这几乎是他队伍的一半力量了。在两军胶着战斗在一起的时候，前线的兵士不可能撤回，如果有其他的变故，只能派出后备军队应对，所以在对手实力尚未全部显现之前，他必须要保留一定的实力，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化。
这一万人，已经是他的极限。
“冲吧！杀吧！你们是昆仑山的苍鹰，是大漠边的孤狼，是英勇无敌的楼兰勇士，是不可战胜的蒲昌海的子孙！”铁格鲁在后方大声叫着，为信心动摇的部下打气，鼓动他们果敢的向前，用自己的血肉，为自己铺开一条康庄大道。
在他的鼓动下，楼兰人开始向前冲锋，但行动却不怎么坚决。和首领口中虚无缥缈的词汇比起来，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吗？都说越人如何如何不堪一击，可是斛兀疾，这个楼兰人的第一勇士，以骑兵攻击步兵，却连对方的防御都冲不开，在越人的面前，他就好像一只可怜的羔羊一样，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血勇之下，有人不惜死，但内心深处，却无人不怕死。由于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奈，楼兰人的第二波冲击很勉强，速度也不快，刚冲了一半就惊人的发现，以步兵对骑兵，越人竟然开始反攻了。
鼓点声响起，步卒的速度虽然不快，但走得很稳，很坚决，很有气势，踏着敌人的尸骨，不断地向前、向前。面对这越人一步步的推进，冲在最前面的楼兰人不由自主的开始后退，在军心松动的情况下，一旦出现有人后退情况，那对整个军队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恐惧是可以传染的，而且传染的速度比世界上最恶毒的瘟疫还要快一百倍。人都是怕死的，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就会带动十个人；而只要有十个人逃跑，就可以带走一百个人，而一支队伍的军心，可能因为这一百个人的逃跑而涣散，进而引发大规模的大逃亡。
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自古以来，每逢军队冲锋作战，在后方常常有手持刀斧的执法队，逼着人只能向前，不能退后，若有敢临阵脱逃的，不论王亲贵戚，无论何种原因，只要三声叫唤不停，一律格杀勿论。战场之上，规矩都是铁做的，没有跟你讲理的地方，所谓“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以步兵追骑兵，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发生军队大面积溃逃的事件，也只是输掉战争而已，一般不会出现溃败的局面，更不用担心被全歼的危险，只要指挥官指挥得当，招呼队伍站住了脚跟，随时有能力卷土重来。
可就在这时，从越人战阵的左右两翼忽然杀出两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人数不多，大概有三千人左右，追着楼兰人的屁股苦追，只要有人稍有停滞，立即赶上去杀了。但也不会过度的逼近，总能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这个距离让逃跑的楼兰人留出了一丝逃生的希望，为了活命，在旷野之中夺命狂奔，朝着自己的队伍冲了过去。
在这个时候，第二批楼兰人恰好冲到，与第一批溃败的楼兰人纠缠到了一起，竟然被自家人冲乱了阵脚。在混乱中，指挥官的命令无法传达下去，军队缺乏指挥，是战是退无法形成统一的认识，整个队形都乱糟糟的，像一盘散沙一样。就在这时，大越朝的铁骑到了。
大越朝的骑兵人数虽然少，但气势正浓，所有士兵一致向前，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朝着一块硕大的肥肉直插，只是一个照面，混乱不堪的楼兰军队便像一棵枯死的朽木一样轰然倒塌。上万的楼兰骑兵，被数千溃兵裹挟着向后撤退，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三千精锐无比的大越铁骑。
谁说越人不擅骑兵？越人有最坚固的耀日铁甲，有最精良的复合马槊，他们和当今世界最精锐的骑兵——铁勒骑兵征战多年……越人或许并不以骑兵作为自己的主要兵种，但并不等于他们不懂骑兵。直到此时，楼兰人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错得厉害，作为一个可以与铁勒分庭抗礼多年的国家，越国的实力绝不是如他们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在这些武装到牙齿的重装铁骑面前，楼兰人的那些花花肠子，简直像小儿的游戏一样。
斛兀疾死了，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大越铁骑，他迸发出自己作为楼兰第一武士的全部骄傲，妄图用个人的勇武来挽救整场败局，可是着对方十几支同时刺到的马槊，他甚至连一个垫背的敌人都拉不到。大越朝的士兵是不讲单打独斗的，他们依靠整体的协作，可以轻易战胜比他们强大许多的对手。
铁格鲁还在苦苦支撑，他一边逃跑，一边还想努力约束自己的部下，以期望能够重振队伍，不至于一败涂地。可是兵败如山倒，面对山崩地裂般的溃败，他昔日的威信完全失去了作用，没有什么人愿意听从他的调遣，留下来充当肉盾，用自己的生命为其他人的逃命赢得宝贵的时间。
然而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从鄯善城下兵败开始，一路上仿佛到处都埋伏着越人的伏兵，只要铁格鲁稍有停顿，从某个不知名的山丘背后，必定会杀出一支越人的军队，驱赶着他不停的逃窜。那些埋伏在半路的伏兵，有不少还是当日被他击败的大越驻军，直到此时，铁格鲁才发现，原来越人从一开始就在算计自己，给自己张开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大网，等着自己乖乖的送上门去任人宰杀。
“铁勒人，铁勒人呢！为何铁勒人至今不见踪影！”铁格鲁坐在马上，无力的询问道。这几天来，他的精神萎靡，老当益壮的气势被剥夺一空，各种年迈的病症忽然涌现，看上去他仿佛几日之间就老了二十岁。
“铁勒人，恐怕是来不了了。”屠修安低声说道：“如今我们大败，那些狼崽子巴不得我们和越国两败俱伤才好，如何肯相救？”
“……铁勒人，信不过啊……”铁格鲁仰天长叹。
“汉人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楼兰人信错了那群草原狼崽，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来度过难关。”屠修安说。
“可如今，我们还有什么退路可走？”铁格鲁问。
“回楼兰。楼兰城高三丈，还有族人七万余人，只要我们退回楼兰，据城而守，只要省着点儿吃，守上半年不成问题。半年的时间，对我们是消耗，对越人更是巨大消耗，等越人疲惫不堪，无力再战的时候我们就求和。越人都爱面子，只要我们舍出面子，跪地求饶，再送上重礼以结好朝中重臣，他们得了好处，又有了面子，想来便可以放我们一马了。”
铁格鲁眼睛眨了眨：“这就是你的算计？”
屠修安道：“这也是权宜之计，一时的屈辱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延续楼兰人的血统，就有复兴的希望。”
铁格鲁冷冷的说道：“你或许还有一条忘了说吧，等半年之后，若越人不肯罢休，执意要惩处罪魁祸首，你就把一切的罪名都推到我的头上，让我去做这个替罪羊，是吗？”
屠修安大吃一惊，单膝跪倒：“大王明鉴，小人可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啊。”
铁格鲁摇摇头，将他扶起来：“我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世间的一切奢华，于我都是浮云梦幻，如果舍了我的性命，真的能换得楼兰人的血脉传承，我死便死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舍的吗？”
屠修安眼睛一亮，顺势站了起来：“大王，你的意思是？”
铁格鲁笑了笑：“你是我的女婿，但我看你一直如同亲生骨肉一般，我的儿子不争气，以后把楼兰交给你，我也没什么不安心的……”
屠修安狂喜的神情再也掩盖不住：“大王，修安从来没有这份心思，您这样说，让我如何敢当？”
铁格鲁道：“当得，当得，你素来聪明，以后靠你去和越人纠缠，也是好事，只是有一点，让我有些不太甘心。”
屠修安一脸毅然决然的表情：“大王还有何心事放不下的，尽管说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一定……”
话还没说完，忽然腹下一阵冰凉，一把钢刀直直的插了进去。
“养不熟的野驴子，吃娘血肉的白眼儿狼，让我不甘心的便是当年怎么会看上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畜生！”铁格鲁一把抽出钢刀，屠修安的尸体缓缓倒下，鲜血溅了他一身。
“给我拖出去，扔到荒野上，让野狼来吞了他的灵魂！卖主求荣的家伙，我要让他下辈子都无法再做人了！”铁格鲁狠狠地说道。
屠修安虽然被杀了，铁格鲁主要是恨他想要出卖自己，但也知道他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回到楼兰，据城而守，只要能再坚持半年，这场由于冲动鲁莽而引起的浩劫很有可能便能够消于无形。有铁勒人在一旁环视，越人是不可能将全部精力用来对付自己的，只要到时候装得可怜些，礼物送得丰厚些，当然，也要为自己找一个替死鬼来背黑锅……
铁格鲁筹划得很好，但当他回到楼兰城下，才发现自己的筹划全是空谈。没了，什么都没了，在自己带领族中精锐倾巢而出的时候，越人竟然偷偷抢占了自己的老家。如今在楼兰城头，站立的全是越国士兵，城头飘着一面大大的旗帜，旗帜上面有一个巨大的汉字：苏。
在城楼之上，站着一员三十多岁的大将，见到铁格鲁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大声笑道：“哈哈哈哈，楼兰王，我已等候多日，为何姗姗来迟？”
铁格鲁气得发须倒立，怒道：“苏常胜，你休要欺人太甚，我如今上有一万楼兰健儿，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回答他的是从城楼射下的雨点般的，由强力弓弩发射的箭矢，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楼兰人的军队射得七零八落。楼上的大将笑道：“苏大将军何等身份，哪里有时间与你聒噪？这些年来，你借口族中人口激增，入不敷出，年年向我大越求租，我大越朝廷每年为你提供五万石大米，一千头牛羊，以及钱帛、丝绸、茶叶、瓷器若干，我大越对你怎样，你心知肚明。却没想到我大越好心助你，却养出你这匹白眼儿狼，奶还没断，就要吃娘的肉！你还敢与大将军决一死战？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畜生，大将军便是多看一眼，都脏了他的眼睛！”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白眼儿狼……这些词语怎么这么耳熟？
铁格鲁脸色铁青，这些词语，不正是几日前自己杀屠修安时所说吗？怎么现在全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自己是堂堂楼兰王室，何等高贵的血统，怎么可能和那个无耻小人得个同样的评价？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直利箭破空而来，劲道十足，从他胸前直穿而过，将他射下马来，重重的跌在地上。这一箭穿破了他的心脏，鲜血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喷出，铁格鲁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了，他的思维越来越迟钝了，呼吸越来越困难，甚至连眼睛都无法再睁开，可他一直到死，脸上都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难道是报应吗？
…………
楼兰城头挂这苏常胜的旗号，但此时他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一个多月来，苏常胜绞尽脑汁，发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为楼兰人舍下了一个圈套，用几个大营的兵马做诱饵，一步步的引他入局。为了漫起军心，苏常胜让楼兰人连胜三场，让其起了轻敌之意，故而不顾兵家大忌，千里争利，直捣鄯善城。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楼兰人一路未作休整，竟然在千里奔袭之后，贸然与养精蓄锐多日的越人交战，一方疲惫不堪，一方战役昂扬，其结果不问自知。这场战斗在未交手之前，楼兰人就已经输了。
苏常胜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到楼兰人身上，他只令王昇和陆绩带领两个营的兵力与楼兰人的交战，而将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北面，放到了随时可能南下的铁勒人身上。在这场战斗中，楼兰人的失利是注定的，但越人也未必能赢，一切的关键都在铁勒人身上，如果铁勒人能够及时南下，联手楼兰人一同作战的话，那这场仗是场烂仗，其结果很有可能是楼兰亡族，而铁勒与大越两败俱伤。
这一个多月以来，苏常胜拼尽全力，一共抽调出五万老卒。用来做诱饵以及负责歼灭楼兰主力的有两万，用来夺取楼兰城又用去了一万，剩下的两万，苏常胜紧紧握在手中，扼守着铁勒人南下的咽喉要道，用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铁勒狼骑。
当楼兰人“攻城掠地、节节胜利”的时候，铁勒人没有出现，苏常胜不敢掉以轻心；
当楼兰人节节败退，仓皇逃窜的时候，铁勒人也没有出现，苏常胜稍微松了口气；
如今楼兰城被攻破，楼兰王被射杀，三万楼兰精锐尽数歼灭，七万楼兰老幼妇孺全数打入贱籍，充当奴隶，楼兰之乱已定，各路人马也都汇合起来，铁勒人还是没有出现。
苏常胜开始感觉事情有些蹊跷了。
“没有理由啊，以铁勒人贪婪的个性，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韩让道：“也许是铁勒人临时有事耽搁了也说不定。他们不来最好，大将军想这么多干嘛，难道还盼着他们来这里祸害？”
苏常胜摇头道：“反常必妖，铁勒人来是正理，他不来，却让人深感不安，摆在头上的祸事，靠躲是躲不过去的。一时的风平浪静，恐怕只是暴风骤雨的前兆。”
韩让想了想，也点头道：“话这么说是没错的，只是现在铁勒人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们就算再来，我们也不怕了，我看大将军不必过于忧虑。”
“最好的时机？最好的时机是……”苏常胜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忽然一名小兵手握书信，浑身是汗的闯了进来，连通报都来不及。
“大将军，不好了，军中急报传来，三日前，铁勒人偷袭瓜州，与我军激战，如今，战况不明，恐怕瓜州已经失陷了！”
韩让大吃一惊，一跃而起：“烽火台，烽火台为何不报！”
那名兵士哭道：“小人便是烽火台的伙长，非是我们不报，全因蒲昌海地区的两座烽火台被毁，信息传不过去。这几日，小的拼了命的赶路，一路换马不换人，两天两夜没合眼，累死了五匹马，才将信息送到。只求大将军早日发兵，否则敦煌就完了！”
楼兰人一路过来，破坏了不少烽火台，而为了赶时间，韩让等人也无暇将其修复，如今信息传不过来，又能怪谁？
韩让急道：“大将军请急速发兵回援，否则敦煌一旦沦陷，大越危矣！我愿领五千骑兵先走，十日之内，我累死了马，累死了人，变成鬼也要爬回去！”
敦煌一旦沦陷，铁勒人便可据长城而守，将西北大营的数万大军活活困死在玉门关外，而河西走廊的大门也正式打开，往东的酒泉、张掖乃至西平都岌岌可危。对于酒泉，西北大营还有一些防守的义务，驻守了少量新兵，但再往东的张掖、武威、西平，这整一条河西走廊既不属西北大营的辖区，也不属朔方大营的辖区，一切关隘城池全由郡兵把守，很难抵挡铁勒人的附离精锐。如果铁勒人一路长驱直入的话，一旦破了大散关，甚至连国都长安都有危险。
更何况，如今陷阵营中的兵士大多家在敦煌，如果敦煌失陷，对士气是一个极重的打击，作为陷阵营的指挥使，韩让这种心急如焚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时候急着赶回去，岂不是走了楼兰人的老路？瓜州被围，如今瓜州是谁在负责守卫？是……
苏常胜举着茶杯不抖不颤，许久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