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我摘下百里渊为我特制的覆眼药带,幽幽地看着雪地里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昨日的一切,恍如一梦,却又清晰入骨,灼的我寝食难安。
小白……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前来寻我,又是如何全身而退,我终是不得而知。
我们似乎,只错过那么一点点,就错过了今生今世。
我轻抚着收回的玉梅匕首,上面还有淡淡的血痕。似乎有什么消失在空气中,却融进了我的发肤血脉,长入我的心房,在里面烙出一朵妖冶的壁花。
流年不死,江南成空。
惟愿时间,可以治愈他的一切。
“慕容大人,”我轻轻开口,“请带我入宫面圣。”
◇◆◇◆◇◆◇◆◇◆◇◆◇◆◇◆◇◆◇◆◇◆◇◆◇◆◇◆◇◆◇◆◇◆◇◆◇◆◇◆◇◆◇◆◇◆◇◆◇◆◇◆◇◆◇◆◇◆◇◆◇◆◇◆◇◆◇◆◇◆◇◆◇◆◇◆◇◆◇◆◇◆◇◆◇◆◇◆◇◆◇◆◇◆◇◆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那日父亲远征,璟灏就是念着这首《北风》,将我迎入了他的世界。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来到宫中,琼瑶装点的宫门,分外美丽。
而今,再次踏入这巍峨的宫门,我想我与璟灏终此一生,怕是,再无缘携手。
那幽长的甬道似乎永无尽头,通向的不再是熟悉的殿宇,而是看不见的幽冥。雪花簌簌地飘洒,在前面执灯引路的小太监冻的瑟瑟发抖,那烛火也随之颤动明灭,仿佛随时会淹没在刺骨的寒风中。
雪花破碎的脆响,伴着脚下的每一步,在清冷的永巷中,异常清晰。又似乎我踏碎的并不是雪花,而是零落满地的心灰。
从前朝到后寝,在前面引路的太监换了又换,最终在洊雷阁外,我见到了俞正,萧昶昔日的贴身内侍,如今看服饰,已是这建昌宫的大总管。
俞正迎上来欲向我行礼问安,被我抬手拦住。
“俞总管不必多礼,”我涩声道,“宇文歆有事求见皇上,劳烦俞总管通传一声。”
俞正笑道:“皇上已经吩咐过,郡主若来无需通传,请随老奴进去。”
抬脚踏入洊雷阁,只觉陷入一片温存的回忆。
洊雷出自震卦,象征长子,因而宫中以“洊雷”暗指太子。但作为嫡长子的萧昶却辞不肯居,于是这洊雷阁便成了两位皇子一同读书习字的所在。甚至我有时也会被璟灏带来,躲在屏风之后,一起听太子少师郁子墨先生的授课,萧昶见到也并不做声。
我印象中的萧昶,总是沉默寡言,除非郁先生主动提问,才肯开口应答,即便如此,亦不过短短的几句。而璟灏总会找些刁钻的问题向郁先生发难,可郁先生却从未被他难倒过。偌大的皇宫,似乎唯有此处还残留有我们三个孩子和睦共处的岁月回忆。
至少,表面如此。
但萧昶如今已贵为天子,为何还愿栖身此处呢?
温润的黄梨木书案后,静静坐着一个人。青灯照壁,玉簪束发,素白的衣裳上绣着蟠龙云纹,那丝丝缕缕的金线在灯烛的照耀下刺目惊心。萧昶低头翻看着案牍奏章,混没在意有人进来。
我上前几步,走到正中,默默跪下,以头叩地。“宇文歆参见陛下。”
数九寒天,冰凉刺骨,我伏在地上只觉膝盖一点点变得麻木,而萧昶却似乎漠视了我的存在,迟迟不肯开口让我起身。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那双深渊似得眸子是我永远也看不清的幽邃。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着那未知命运的降临。
啪的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上。我微微抬头,只见面前散落着一份奏疏,显然是萧昶掷下来的。
“刑部尚书陈妙亭上奏说,宇文轩对私放钦犯之事,已经认罪画押。按大梁律例,私纵钦犯,本当连坐。况且渎职罔上,罪犯欺君。按律,当斩。”萧昶起身走了下来,在我面前停住,冷冷地问,“宇文歆,你怎么说?”
我直起身来,平视他腰畔坠着的九龙佩,轻声道:“钦犯在此,请皇上一并处置。”
萧昶嗤笑一声道:“朕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也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可兜兜转转之后,竟然还是回到原地,却早已物是人非。“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宇文歆又能躲到何处呢?”我默默答道。
萧昶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转而问道,“那你来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不是早该知道么?”我心中自嘲,若非有萧昶的授意,慕容明德如何会对我说这许多权谋利弊?而当我提出要见萧昶时,慕容明德竟可以安排的如此迅速。
萧昶并不答话,似是执意等着我的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伏在他脚下,一字一句道:“求陛下让宇文歆入宫。”
“入宫?”萧昶扬声大笑起来,他蓦地俯下身,抓住我的肩膀,将我的身子拉直起来,贴在我耳边轻哂道:“你不是从小就要嫁给萧曦?怎么,难道你想牺牲自己换他一命?”
萧昶的气息扑在耳畔,痒痒的十分难受,我本能地想要逃避,却又不得不生生忍住,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若只是用我的性命就能换回璟灏和宇文氏的平安,反倒简单。可如今却是死易、生难。
“皇上明鉴,我宇文氏戍守边疆,从无二心。唯一所求,不过是家族安稳,永享富贵。”我努力斟酌着言辞,硬起心肠,尽量避免露出一丝一毫对璟灏的关心,触及萧昶的忌讳。“我昔日跟随萧曦,亦不过是想凭外戚身份,保住家族荣宠。眼下皇上即位,萧曦无异于弃子,我宇文氏救他何用?”
“朕竟然要替二弟惋惜呢。”萧昶摇头道:“十年情谊,最后竟沦为‘弃子’,当真可怜可叹。”
见萧昶的言辞略有松动,我忙咬牙继续道:“若皇上宽仁大量,不计前嫌,宇文氏定当感念皇恩,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萧昶冷笑道:“焉知下次成为宇文家‘弃子’的是不是朕?”
我环视一下四周,缓缓道:“歆儿记得郁先生说过,纵观历代变迁,不过成王败寇四字。皇上在这帝位上一日,就是这世间最强的王者,宇文氏才是皇上手中的卒子,如何敢僭越?况且歆儿若得蒙圣宠……”我说到此处不由心口一窒,险些迸出泪来,只有强行按捺住,断断续续说道,“宇文氏……自然……”
萧昶忽然一手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头,直视他微微眯起的双眼。我被他捏的生疼,也不知是哪句话说的不对,惹恼了这位性情乖戾的帝王。
“宇文家的女人,都这么会做交易么?”萧昶嘲弄地看着我,“朕原以为,你,是不同的。”
我心中不由一震,却听他唏嘘道:“记得小时候,你还曾背着萧曦偷偷来找我堆雪人,那时我真的还以为世间有这么一个人肯对我好,不因我的身份而躲避我,不因我的乖戾而嫌弃我,不因我的懦弱而怜悯我。我险些就忘了,你也是姓宇文的!”
我愣愣地看着萧昶,他忆及往昔,情难自己,竟然忘记称朕。雪人么……我闭上眼,其实我进宫后第一个飘雪的冬日,曾堆过两个雪人。第一个是和璟灏一起,有琉璃做的眼睛,是我的娘亲。而晚上,我却偷偷跑去找萧昶,同他在衍盈宫后堆了第二个雪人。长发碧眸,手握竹箫,萧昶说这是他的娘亲。我当时并不知道颜皇后自杀之事,只道萧昶和我一样自幼失去母亲,又不得父亲疼爱。所以虽然答应了从此只和璟灏一起玩,但我始终觉得与萧昶同病相怜,即使之后彼此渐而疏远,却始终有着说不出的惺惺相惜。
往事如烟,我只道早已堙没在这冷酷的深宫中,却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那现在,他还肯不肯念在这昔日的情分上,答应我的请求?明知是自欺欺人,但毕竟,他曾经觉得,我有那么一点点特别……不是么?
萧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瞬时又恢复了如霜的冷漠。“你既想跟朕做交易,想必已经知道要拿什么东西做交换。”
交换?我心中苦笑,又是交换。
我能有什么值得交换的?性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