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密林,远远听见水声,隐约看见一颗大树,上面彩柬飞扬,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契阔崖。
几下拨弦声响起,按宫引商,渐渐却转成了“两相思”的曲调。莫非是李修?我心中盘算。驻足与白炎对视一眼,白炎却微微摇头,示意我稍安勿躁,眼下敌友未明,不可贸然出去。
琴声悠悠扬扬,连绵不断,只听有人缓缓吟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两位既在左近,却不肯相见。莫非有何难为情之事?”
听这声音,倒可断定是李修不假了。白炎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开口答道:“兄台好意相邀,本不敢辞。只是现在我二人另有俗事纷扰,实在不便现身。”
“俗事?”李修淡淡问道,“可是这等宵小?”话音刚落,琴声铮然挑起,我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呼,转身看去,却见一人手持长剑,神色愕然。白炎忽然掩住我双目,不让我再看。转身拉住我的手,走出了密林。
木槿树下,李修抚琴独坐,大朵大朵的花瓣飘散下来,落在他的衣袖发间。白炎上前,向他执手一拜道:“多谢李兄出手相助。”李修却不抬头,闲闲答道:“谢我?错了。我杀他并非为了助你,只是因为他们办事不利,所以该杀。”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一路的追杀都是李修安排下的?我和白炎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他为何要杀我们?就算有什么理由,为何七夕那夜不亲自动手,反倒派了这群不中用的手下,一路大动干戈,也不怕官府发觉?
白炎面色倒是颇为从容,不疾不徐道:“迷蝶香、软烟碧、血滴蛊,每种都不致命,却也不像眼下这帮人能有的。白炎甚是不解,阁下既非要我二人性命,又一路苦苦相逼,到底所为何事?”
李修轻轻一叹道:“漕帮那些蠢物,也不知陆离是怎么想的,从旁协助?到最后还不是要我亲自了结?”他双手一停,止住琴弦,抬头直视白炎,静静说道:“有人出钱,要买你的性命。”
“只有我?”白炎自嘲地笑笑,低头对我低声道:“看来这次反倒是我连累了你。”不待我说话,又转头向李修道:“阁下到底是谁?”
李修摇头道:“我确是李修,只不过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但,你总该听说过无怒。”
“七孤?”,白炎脸色倏然一变,方才还能从容镇定、谈笑生死,此刻却换做了震惊与绝望,我虽然不知七孤到底意味着什么,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喜、怒、哀、惧、爱、恨、怜。原来是排行第二的无怒。”白炎惨然一笑道:“不知白炎是得罪了哪位贵人,能买动七孤来杀我?”
李修淡淡答道:“我让你知道死于何人之手,已是念在相识一场。至于其他,不如到阴曹地府去问阎罗王。你是自行了断,还是等我出手?”
白炎沉默下来,一瞬的震惊又换回了往昔的淡然,缓缓从怀里拿出那柄匕首。我蓦然醒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声道:“小白,你傻了?还不快逃?”不由分说,拉着他转身便要往密林跑。
白炎苦笑着摇摇头,“歆儿,没有用的。”
“有没有用,不试试怎么知道?只有傻瓜才会坐以待毙!”我兀自不死心,一意地扯着他往前走。李修却坐在原地,并不曾起身,只冷眼看着白炎踉踉跄跄地被我拉入林中。
不能让小白死,不能让小白死,不能让小白死,……
我在心中一遍遍默念,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拼尽全力向前走去,多一步,都是好的。
“歆儿,”白炎突然拉住我,“别往前走了。”
“为什么?”我头也不回,仍向前行去,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血,一大滩血,夹杂着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骨肉内脏,在地上铺成一个人形。那是刚刚追杀我们的人吗?不!这怎么会是一个人!分明是搅成一摊的血肉罢了。我只觉胃里一阵翻涌,脚下一软,堪堪被白炎扶住。
“你是想我一刀就死,还是变成这样?”白炎平静地问,一手按住我掌后二寸处尺桡骨之间,呕吐感顿消,我方觉得好受些。
“可是……”我无力地看着他,难道要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去死?想到此处,不由鼻尖一酸,滑下两行清泪。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到了这时,白炎还有心哄我玩笑。“上次,你说若你死了,便让我送你回汴梁。现在换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他也不管我拼命摇头,自顾自说道:“待会儿我死了,李修一定会取我的头回去复命,那时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白炎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就走。”他伸手从领口摸出什么东西,从头上摘下,轻轻套入我颈间。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牛筋结成的绳环,中间串着一只骨韘,带着白炎的体温,上面隐隐刻着一个月牙,光滑温润,似是经常摩挲。
“到了陵州城,你是认得茶楼老板的,让他把这个交给冷先生,就说我拜谢先生的教养之恩。再让他把韩朔找回来。当初是韩朔带你出来的,现在还由他送你回去,也是应该。况且换了别人,我也放心不下。”白炎揉揉我的头发,替我擦去满面的泪水,语气中似有惋惜“唉,以后却不能再敲你的脑袋了。”
“都交代完了么?”李修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一醒神,合身挡在白炎身前,试图挡住缓缓起身的李修,却被白炎轻轻推开。
“走。”白炎断然对我说道,眼中是毅然的决绝。
我哀婉哭求着不肯离去,白炎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管我,大步坦然地向李修走去。
李修抱着琴,静静地站在木槿树下。见我一路追着白炎出来,不由眉头一皱道:“这丫头真麻烦。”
白炎走到他跟前,笑答道:“我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来劳烦阁下,给我个不见血的死法。”
李修微微点头道:“好。”
说罢,他右手缓缓伸出,放在白炎胸前,忽然内劲一吐,便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白炎便如断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
我大惊失色,拼命追逐着那抹白色的身影。谁知那一掌甚是霸道,白炎被击出数丈,犹不能缓住身形,下盘虚浮,连连倒退。最后竟然脚下踩空,仰面向后倒下悬崖。
我恍然又回到了梦境之中,染血的白衣,凄艳的笑容,幽冥的深渊,嘶哑的呼喊……
心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那一掌不只打在白炎胸口,也打在了我的心上。
小白……带我一起走……
我拼命地想去抓住那坠落的白蝶,可双手却如此无力,任由那轻薄的翅膀从指间轻轻挣脱。我不甘心地追逐着那蹁跹起舞的蝶衣,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随他一起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