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浓,昭德宫内的霞光赤焰黯淡了,喧声退去,只偶有几滴娇弱的轻吟从琐窗珠帘点点溢出。
春意脉脉暗香醉,恰是浓情蜜意时。
璃楉半伏在绣架上,专注的绣着一副杏园春晓。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尽诉着那日丹馨苑美好的回忆。
房内烛火轻摇,眼波流盼的须臾,遽见五彩的光晕内映照出一张风神俊秀的笑颜,凝睇而视,已然淡漠。耳旁似有琴声袅袅传来,细细聆听,却只存心间。
她悠然一叹,放下手中绣针。洁白的绢绸上娇花簇簇若胭脂万点,就如同那日杏林的缤纷花雨。
杏花依旧笑春风,而抚琴之人不复来。
徐歩到窗前,屋外骤雨初歇,独余着碎雨几缕星星零零的流连在夜空。习风拂过院内盛开的桃花,残红片片飘起,眷恋不舍的萦绕树梢飞舞,许久,仍是随风而去。不过一次偶尔的邂逅,早如过眼烟云,也随着这风散去了吧!
卑窭如自己这般的奴婢,又能祈盼些甚么?
挠首弄腮,全为博主上一笑。
只是一笑,仅此而已!
她拉上窗,回到木案前,吹熄了蜡烛,黑暗如浓墨般瀑泻下来。深宫内,只有这漆黑的夜色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次日,璃楉从张选侍处出来,冷月刚攀上柳梢头。她的差事一次比一次办的干净利落。
暮春的夜宁谧而又美好,晚风中透着馥郁的花香。
要忍耐,终有一天,会摆脱做提线傀儡的日子!她抬首深深的呼吸,微笑着轻歩向丹馨苑走去。
玉熙宫大堂的窗子敞开着,一张稚嫩的小脸伏在窗栏上,眼巴巴的瞅着外面。在院门被推开的刹那,两道星光划破了漆黑的夜幕。
承儿奔出来,牵起璃楉的手,“璃楉,快进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堂内很热闹,张敏,吴后和小豆子都在。张敏当初为了方便到玉熙宫探望承儿,打通了管事,将自己的住处由黄瓦东门换到了西苑玉河桥迤西的西坊,虽然离玉熙宫很近,但到乾清宫却是很远的,步行最少也要大半个时辰,这也意味着他每日要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
暮春天气渐暖,吴娘娘也歇的比较晚了,璃楉走过去向她福了福身,她笑道:“承儿刚念叨着你,你便来了,难不成是心有灵犀?”
璃楉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笑的有些腼腆,“娘娘笑话奴婢了。”
话音未了,承儿已迫不及待的将一卷宣纸递到她面前,“璃楉,我画了副画,你快打开看。”
璃楉笑着接过来,展开是一座富丽的四合院,红墙金瓦、斗拱飞檐、赤门绮窗、朱栏画栋,满院盛开着清丽的腊梅花,花枝横斜优美,俏皮的探到了窗前。
璃楉不敢置信的瞪圆了双眼,“真是是你画的?”
承儿得意的点头。
璃楉“哇”的一声惊叹,景仰的目光在瘦弱的身形前膜拜了好几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童!
小豆子凑过来瞄了一眼,啧啧称赞,“小主人真是聪颖过人!”
吴娘娘托起白瓷盏悠然的抿了口茶,“我大明天子哪朝哪代不是天资慧黠,才华横溢,承儿当然也不会例外!”声音很轻,很低,好似一阵细风轻飘飘的拂过,而话里的弦外之音,却是表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大明祖制是立嫡,无嫡则立长。王皇后无子,而且皇帝也不会给她生育的机会,万贵妃又早已错过生育的年龄,就算哪天铁树再开花,那也是次子,争不到皇位。倘若皇帝一意孤行,违背祖制,满朝文武定然据理力争。所以,生为皇长子的承儿,东宫之位是十拿九稳。只是中间一团乌云遮盖了天日,谁也不知该如何去拨开。
堂内五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不再开腔。唯独承儿仍是兴致冲冲的,他拉着璃楉坐到木案前,把画卷摊在案上,一本正经的说:“等我长大了,就带着大家从这儿出去,我建一座像这样的漂亮院子给大家住。”
他抬起头,望着璃楉咧嘴而笑,露出一排整齐白皙的牙齿,“我会给璃楉做一张很大的床,璃楉做梦的时候,滚来滚去都不会摔下来。”他握住璃楉的手,脸上是幸福的神采,“以后我白天也能见到璃楉,我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还可以去山顶看云,到池中玩水,在树林骑马,去海里捉鱼,就像书上描绘的那样!”
木案上的红烛已燃去了半截,烛泪一滴一滴往外淌,刺目的殷红如泣血的泪珠。迷离的光彩与阴郁的影斑驳交错,将各种异样的神色描上每一张脸孔。
璃楉轻抚着承儿的头,满头胎发密密的、软软的,垂到了膝盖仍未敢剃。按照皇宫的规定,皇子弥月剪胎发须有皇帝亲自主持,剪下的胎发交由礼仪房保存,这是对皇家血脉和高贵身份的认可,所以承儿的胎发不敢也不能私自剃去。
承儿已六岁,已懂事,也许该是时候了。
沉吟片许,她微微一笑,“承儿的爹爹要不要和大家一块住呢?”
“爹爹?”承儿愣住了。熟悉的字眼,陌生的人!他闪动着睫毛,目光迷蒙而又黯然,“爹爹在很远的地方,不知何时才回!”
璃楉抿抿唇,“爹爹已经回来了,承儿想不想去见爹爹?”
星眸倏的一亮,承儿从木杌上跳了起来,“璃楉,爹爹在哪里,我要去见爹爹!”
璃楉牵着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栏,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宫阙殿阁,一盏盏琉璃宫灯如一颗颗赤红的星辰缀饰着它们的宏伟、庄严。她指向赫然威耸在群殿之间的乾清宫,“看见那个最高最大的房子了么?爹爹就住在那里面!”
“璃楉!”纪兰心泪痕满面,她迈出一脚,想去阻止,臂腕却被吴后拽住了。
承儿趴在窗栏上凝望着远方巍丽的乾清宫,脸上洋溢着欢快的微笑和深深的期盼,“娘说过,只要爹爹回来,我就能出去玩,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玩!”良久,他扭过头来,细密的睫毛如蝶翼般扑闪着,“璃楉,明天我可以去见爹爹么?”
璃楉摇摇头,“明天不行,爹爹很忙,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不过只要承儿乖,听娘的话不到处乱跑,他肯快就会来接承儿,带承儿到外面去玩。”
“爹爹会来接我?”承儿睁大眼睛,幸福的光辉在星眸中流溢,“璃楉,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当然。”璃楉沉沉颔首。
窗外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雨珠滴滴,轻弹绮窗,仿佛一首轻柔的摇篮曲。
璃楉带着承儿进房,哼着歌谣哄他入睡。床上人儿渐入酣梦,嘴角一缕幸福的微笑慢慢融化成甜美的梦香。
“小蛟儿,你要快些成龙,将我这条小鱼儿带出冰冷的海底,飞上云霄。”璃楉自言自语着,静静的瞅了他一眼,步出了房。
她走到纪兰心面前,深深一福,“夫人,请原谅璃楉的鲁莽,可是殿下已经长大,应该让他知道真相!”
“璃楉,你没有做错!”吴后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纸终究包不住火,不能再这样躲躲藏藏的,一定要想个法子让承儿重见天日,况且......”她停下来,飘了一眼面前众人,“陛下已至而立之年,至今膝下无嗣,一定也很急切的盼望有个皇子,让大明江山后继永固。所以我们要尽快让陛下知晓承儿的存在。”
纪兰心掏出帕子拭着眼角的泪水,“我从来没有想过甚么东宫之位,也没有奢望今后母凭子贵,只是希望我的承儿能够像平常人一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吴后怅然一叹,“既然承儿身为皇长子,就注定他不可能像寻常百姓那样生活。”
“夫人,娘娘!”一直保持沉默的张敏缓缓步上前,“确是该到打开天窗的时候了,老奴在乾清宫当值,时常能见到万岁,倘若能寻个合适的时机,老奴就将殿下的事告知万岁。”他说完,幽幽的瞟了璃楉一眼,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迷漫在漆黑的瞳仁中。
璃楉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心虚,“俗语说,一步错,满盘输。我们毕竟人微言轻,而且万贵妃在宫中眼线甚多,稍有差池,不但帮不到小殿下反倒会给万贵妃加害殿下的机会,所以一定要等到最好的时机才可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吴后“嗖”的一下站起身来,“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如果今后万贞儿兴师问罪,你们自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反正我一介废后,豁出去了。”
看来这堂内,有人比璃楉更热切的盼望承儿早见天日呢!
天空雨幕霏霏,如丝绵绵。璃楉步出玉熙宫,抬头望了眼晦暗的苍穹,一抹淡淡的微笑划过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