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的身体像一只秃鹰，可他却有白鸽般朴素的声线，他的动作敏捷地像一头猎豹，却很容易让我误以为他是一只懒散的猫咪。他是一位灵魂的引导者，但怎么看他都不似安于这份工作。
我的四肢百骸享受着聆听的喜悦。
我喜欢男性的嗓音，且不说是否有磁性，单论沉稳这一项相比我们女人的声音就能显出优势。黑无常的声音浑厚又饱满，哪怕只是嘴唇微动的几句低吟，漂浮在这寂静的黑夜里，也平添了一两分力度。珍珠总夸小阎王的声音是清亮的，带着贵族的优越感，那么相比起来，黑无常召唤魂魄的咒语，听得让人浑身通透，说不出来的一股子恬静。我在此刻聆听，像是被母亲的双手抚摸过每一个毛孔，然后渐渐哄我入睡。若不是飞来的魂魄吸引住我，我想我会在他的怀抱中闭上眼睛。
人类的魂魄分七种颜色，透明的灵魂最是惹人怜爱，看起来圣洁且轻盈，他们会围着我们跳舞、歌颂，忽而飞到我的头顶忽而又落入我的掌心。他有着透明的小胳膊小腿儿，他会彬彬有礼地向我鞠躬，然后再顺着黑无常指引的方向飞过去。
我双手托起一尾紫红色的魂魄，小小的迷你的一只，她的头发上还扎着莹白色的蝴蝶结，黑无常麻利地往北一指，她便鞠了躬往那个方向去。我不禁想问黑无常灵魂的详情。
“煎饺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小一只？”
“恩，比这个更小，只有落了地之后才会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那我呢？”
“你来的时候死沉死沉，你带着你的肉身一起来的。”
我怎么忘记这一茬了。“咕…”
“白无常说你们会去人间为往生者指引道路，今天不用去吗？”
“今天轮到他去。”
敢情这还是换班制的，怪不得往生界需要黑白两大无常，这其中果然没我想的简单，不是职位重叠机构庞大的遗留问题。换一种方式思考，黑无常现在做的工作不正是公路上的交通警察所做的吗？疏导交通，防止人为的堵塞，为迷路的魂魄指引方向。无聊如我，才会在如此幽静的夜空中胡思乱想，奢侈如我，才能在如此神秘的夜空中胡思乱想。
有一串淡粉色的魂魄拉着手儿转圈，他们调皮地躲在黑无常的羽毛间探出七八双眼睛偷看我的脸色。我试探着指了一个方向得到了黑无常的允诺，便大胆地挥手让他们向南去。至此我才明白，小阎王分配给我的任务用通俗的语言解释，那就是当往生界交通协管员。回想起小阎王名片上的那一连串的抬头称谓，其中就有一项是交通局局长，我算是看清楚了，在地府无论当个啥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
再美的景色看上几个小时都会有人厌。无边的黑夜除了有魂魄作为点缀，其余的时间都十分无聊。我的上下眼皮很无趣地凑在一起苟合，想要分开他们似乎比我想象中还难。我体会不到黑无常的工作会像现在这般辛苦，或者不能说辛苦而是毫无成就毫无指望。不知道他工作到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指挥交通没有好坏之分，也瞧不出成绩，一批魂魄飞向这个方向，还有一批飞往了那边，总共加起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想要收一笔过路过桥费都不行。
“累了。”
“恩。”
“那你就睡。”
“这里？”
黑无常负责地点头。我尽量用一种疏远的姿势趴在他的肩膀上。
我是个没心肺的人，我的梦里没有黑无常没有煎饺也没有珍珠和菠菜，我的梦里只有厉凉秋。世界千变万化，唯一不会变的，是我的梦境与自私的心。
那一年我问他，“师父我学了轻功就会飞了吗？”
“不会。”
“像喜鹊那样呢。”
“也不会。”
“像黄鹂像燕子…”
“都不会。轻功是一种加快速度的手段，但不是你学会飞翔的筹码。人之所以不能飞，是因为我们宁可放弃这项权利也要与我们所爱的人在一起，亲戚朋友或者爱人，因为我们不舍得离他们很远所以才会聚拢起来，生活在他们的四周。”
“我不放弃呢，不可以吗？”
“可以。”
师父意味声长地看着我说，“听说死了的人就会飞。”
“死了的人呐…奶奶们会飞啊？”
“会。”
“我的爷爷呢？”
“也会。”
“那么师父我死了一定不飞走，我会留下来陪你的。我放弃我会飞的权利，留下来陪着你。如果我不煮饭师父就没有东西吃，如果我不洗衣服师父就没有干净的衣服穿，是吧。我还挺有用的。”
“丹雅。”
“嗯？”
“如果师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怎么办？”
“什么事情？师父死了以后要飞走么，好吧，那就飞走吧，我一个人会自己照顾自己。”
天真如我，怎么会知道厉凉秋所指的对不起我，是杀了我们村子一百八十一口人，对不起我是把炎黄剑插入我的心肺，对不起我并不是留我一个在这茫茫红尘而是他要把我整个儿消灭。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买我，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对我好，还教我武功。既然如此…
“丹雅你做恶梦了？“
黑无常摇醒我，他的眼睛竟然是墨绿色的，散着淡淡的荧光。
“有点。”
“你刚才在梦里喊师父。”
“我糊涂成这样了吗？”
“你喊得很大声。”
“哦。”
“我可以用力抱你吗？丹雅。”
我试探他。
“黑无常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
“你会杀了我还是砍了我。”
“不会。”
“你会不辞而别离我而去吗？”
“一走了之是懦夫的行径。”
“你会报复我身边的人并且酿成惨剧，让我一辈子受到心灵的谴责么？”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黑无常有些恼了。
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一片叶子，也不会有类似的对话类似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