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冷。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风里还是带着一阵莫名的寒气，令人头皮发麻，浑身立时起了鸡皮疙瘩。
脚下是干爽的土地，和含着略微湿气的薄草，没了鞋面，长裙发出沙沙的声音。
司徒槿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发昏，再也不记得什么仪态风姿，只勉强看准了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尖锐的耳鸣声几乎要夺了她的命，她伸手勉强地揉了揉耳朵，却是完全无效。
司徒槿垂了手，继续步履沉重地往前挪着。两旁的军帐马圈，免不了站着各色的将士，看到这一个白色的身影这样颓然又艰难地从身旁走过，面纱之下的水眸半酣地露出疲惫又惶然的神色，都不由得睁大了讶异的眼睛，低声地互相交换着意见。
这偌大的军中只有两名女子，均穿白衣，白纱覆面，一名是威名远播的雪山圣女冰玉，一名是星夜靡独宠着的中原女奴。军士们都凭着身形大小来判断这穿白衣的究竟谁是谁，因为司徒槿这样娇小的身躯，在西域是非常罕见的。
他们都不明白为何星夜靡大人的女奴居然这样孤身一人出现在军医的露地之上，还一副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再过两日就要拔营进军，大家都忙碌的很，操练的操练，收拾准备的收拾准备，没几个人有空真正关心司徒槿究竟在玩着什么游戏。
司徒槿就这么一步三摇，慢腾腾地走到了马圈旁边，扶着临时搭起来的木栏往里看去，泪眼朦胧的眼睛，努力地寻找着那一个红如火焰的强壮身影。
正在马圈边上清点马匹的一群人，见到司徒槿都有点吃惊，低低的议论声自然响起。
其中一人手中本来是记着什么的，也随着其他人的视线看了看司徒槿，犹豫地回头拱手道：“报告沙耶大人，星夜靡大人的……女奴，不知为何到了马圈边上。”
“咦？”
雪瀑般的长发滑落肩头，深灰色的瞳子闪烁着抬了起来，深邃的眼中映出马圈旁寂寞无助的雪白身影，立在萧萧风中，三千青丝飞扬，身子摇摇摆摆，甚是可怜。
沙耶看了一瞬，便缓缓地垂了眼，继续往手上的账本点去：“她的马也收在这个马圈里，就算是来看看马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一边，素白的手指静静地伸到了唇边，一声尚算生涩的口哨，在马圈边上响起。
一声响亮的马啸之后，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只一瞬间，一匹赤红色的高头骏马，便乖巧地跑到了司徒槿的跟前，驯服地将头伸到她的跟前，任她轻轻地抚着。
“拉克丝……没见你几日，你还好吗？”司徒槿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活气，在马儿的耳边轻声说道。
拉克丝踢踢马腿，摇晃下脑袋，似是通人性一般，又将头蹭到司徒槿的脸旁，亲昵地撒起娇来。
司徒槿伸了双臂，圈着拉克丝的脖子，静默地抱了一会儿，然后道：“拉克丝……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这个地方——”
她话到这里断了一截，沉默地抚着马儿光滑的鬃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又道：“这个地方，已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拉克丝……我们去祁胤吧，我带你去见中原的风光，带你去见中原不一样的马儿，我……”
她突然地情绪失控，静默地伏到了马儿的脖子上，双肩轻微地抽动着，好一阵子，才低着头攥袖子擦了眼角，默默地引着拉克丝往放置马具的角落走去。
“沙耶大人，这……”那些个正在点数的文官们，看司徒槿在马鞍堆里翻出来她自己的那一套用具，就往马儿上搭去，面上都轻微地变了颜色，往沙耶的方向请示过来，“要不要去通知星夜靡大人……”
沙耶将手中的账本和上，递给旁边的助官：“你们的事情是清点骑兵的马匹和马具。距离拔营只剩不过二日，你们还有时间在这里顾着旁的杂事？今日之内不能将东营的部分清点完毕，我要你们好看！”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堆文官，还怔在原地。
那一群文官回过神来之后，都立时面上变色，也不管沙耶已经离开了，都赶紧诺诺地应句“是”，再也没人敢去管什么中原女奴，加快速度点算起马匹来。
马圈的另一头，司徒槿已经装好了马具。她从地上捡了一条马鞭塞到腰间，又顺手将马圈旁边挂着给侦察兵用的干粮饮水，拿了两三份扔到马背上，就此跨上拉克丝，拔转缰绳，一踢马肚子扬长而去。
马蹄飞扬，踢起淡淡的泥土。
春天的地软和，并不见灰尘漫漫，只是在一片亮丽的金黄色之中，枣红马儿利落地往前加速，马上的一点雪白身躯，墨黑的发丝飘摇，闪亮的泪珠滚落红尘，好似一副色彩丰富的美丽画卷，却又胜过世间所有最优秀的画师笔下所描绘的美景。
司徒槿纵马狂奔，不出一会儿，军营的喧闹已然被抛在了身后，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马蹄的响声，还有……
远处雄鹰的啼鸣。
她泪眼婆娑，抬头望一眼朦胧的天空，抬手一下马鞭：“拉克丝，跑吧！有多快，就跑多快……”
拉克丝长长地一声嘶鸣，马蹄更欢快地踏着草地，箭一般地往前飞奔而去了。
“……去吧。”
这厢，沙耶站在一顶巨大军帐的暗处，炯炯的灰色眼瞳直盯着司徒槿的背影，低低地下了命令。
“记住……要做得利落，不留痕迹，也不要顾忌后果……一切有我在。”
冷峻的声音之后，几声雄浑有力的声音压低了答应道：“是，沙耶大人。”
灰暗的阴影中，鬼影一般地走出数个魁梧的身影，静静地往旁边一个小马圈里快速地上了马，便追在司徒槿的后头，往夜幕逐渐笼盖的草原深处，无声地潜了进去。
沙耶依旧沉默地立在风中，长长的银色发丝拂过轮廓深刻的脸庞。
他的眉拧得紧紧，心中翻覆不停。
是的……他早就应该抓住机会，要了那个妖女的性命才对。
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中原女奴，初见之时脸上还稚气浓浓，却居然把他的王迷到这样的程度……
如果这个女人还在，星夜靡就无法成为真正的霸王。
不，更甚，这个女人似乎提供了一种与他沙耶完全不同的思路，而她的思路，却比他更能左右星夜靡的思维和决定。
她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乌孙，还是他沙耶。
所以，趁此机会，无论如何……
“星夜？！”
帐帘被人粗暴地掀起，那突然而来的响声吓了帐中的冰玉一跳。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便看见星夜靡额角冒汗地进了帐篷，左右急急地不知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星夜？”冰玉往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上前伸手攀了星夜靡的手臂，便抬手替他擦汗，“什么事这么急……怎么弄得一身是汗？”
星夜靡拨开她的手，闪烁的蓝色眼睛盯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眸：“槿儿是不是来过这里？”
“槿儿？”冰玉缓缓地收了拿着手帕的手，刷子一般的睫毛垂了下去，“你是说……那名中原女奴？”
“冰玉，‘女奴’可不是你该叫的，”星夜靡蹙紧了眉道，“虽然对世间的是是非非从来不加言语，但神殿中的众位神官，均能夜观天象，看清世间众星动向。你的修为并不浅显，不会连这点也算不出来吧？”
“俗话说‘隔墙有耳’，我这样，也是为了‘她’好……”冰玉缓缓地垂眼笑着，“若是在这儿走漏了身份的风声，可不是一个两个人的面子要丢得彻彻底底，是整个国家都无脸见人了吧。”
那双明媚如春的水眸缓缓地抬了起来：“不……恐怕不止如此，如果真的透了出去，一场风波会就此刮起，无数无辜之人的生死，都会被卷入这场浩瀚无边的惨淡飓风之中。星夜……这就是你要的？”
星夜靡拧着眉头，待冰玉说完，便冷冷地“哼”了声道：“这话以后再说。我在问你槿儿来找你了没有，先答了我的话。”
冰玉面上静默地沉了下去，也变作冷淡的表情，那双水波流动的大眼荡漾着深不可测的涟漪：“星夜……冰玉有句话，到此也不得不说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她’？与你红线相连之人，就站在你的面前，其他的女子，对你而言不过是过眼烟尘，你又何必总是这样一副牵缠挂肚的模样，叫我面子上跟心里面，都下不来台？”
星夜靡怔了怔，这才想起来军帐之中所说之事，他要求众将领对外保密，而沙耶拒绝婚约的信函，应该是直接发到路德那儿去，冰玉没有之情的理由。
他耐着性子走上前，低声道：“冰玉，我虽然没有你这样的慧根，但在神殿静修多年，耳濡目染，也亲眼见识过无数预言变作现实。我……向来是对神官们的预言深信不疑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什么东西冷静地沉淀了下去——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该有自己可以自由抉择的幸福人生。我不想要你为了这些所谓的大义和民生，便牺牲自己到这样的地步——婚姻，是关乎女人一生的决定，不是这样一个‘红线之说’，便该令你草率的地闭上眼睛，交付一切的。”
冰玉面上的脸色逐渐地变了。
她勉强地抬了眼，颤抖地道：“星夜，莫非……你打算要拒绝哥哥的婚约之请？这样做的话，你的大业怎么办，你的理想怎么办，你往下的这三万军民又该怎么办？”
一向温和娴静的声音，此时带着罕见的尖锐感觉，刺痛了星夜靡的耳际神经。
“冰玉！我现在来这里，是来问你话的，这些事情以后再慢慢找时间跟你谈。槿儿她究竟有没有来找你？！”
他的耐性到了尽头，声音盖过冰玉的音量，带着沉重的压力，立时压得冰玉后退了一步，闪烁的水眸睁得大大。
“来了。”
半晌，冰玉一声冷笑，淡淡地道。
星夜靡马上追问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现在她人在哪里？”
冰玉冷冽地一笑，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往旁边走了两步，侧身对着星夜靡。
“说了什么……恐怕还要问你自己吧，星夜？”
那圆润的声音带着尖锐的讽刺，将星夜靡刺得怔了一怔。
他旋即咬了牙道：“此话怎讲？”
面前美丽的女子冷冷地回过头来，面上带着从未见过的邪魅笑容——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她来问我，她小产时的症状，究竟是不是通常的大出血和休克。”
星夜靡沉了脸，缓缓地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冰玉那一日诊出来怎样的脉，便照实怎样地回答了……”冰玉淡淡地笑着，“紊乱无力，气滞丹田，呼吸紧促，虚汗频繁，明明白白是中毒之症。她中了猛烈的毒药，而且药性相缠，愈发地厉害，就凭她这样单薄的身子，简直就是被拖着往鬼门关前走着去了一般。”
星夜靡抿紧了唇，拳头也攥得紧紧，脸色从未有过地难看。
冰玉看他这样，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至于下毒的是何人，冰玉不是探子，又是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当然无从得知了。不过……也许星夜你会知道吧？”
星夜靡的蓝色眼眸之中，锐利的寒光一闪而过，他再也不发一言，转身就往帐帘走去。
冰玉并不拦他，甚至缓缓地转了眼，去看帐篷顶上的骨架。帐帘如星夜靡来时一般痛苦地响了两下，带入一阵凉风，便重新隔断了帐篷与外界的联系。
司徒槿在风里饮着泪，啜泣不止。
她在星夜靡的训练之下，早已学会了御马之术，即使在这样悲痛欲绝的恶情绪之中，依然骑得稳稳当当。
可是……泪水在脸上泛滥，湿了面纱，令司徒槿呼吸困难。她揭去了面纱，呼吸没错是顺畅点儿了，却把拉克丝的鬃毛沾湿了一片。
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今日，她对艾果第二次下了狠手……
用蓝迪给的迷药令他动弹不得之后，使随身的匕首威胁他要他说出真相，本来以为这样一恐吓，是个人都会害怕，可以轻松得手。
没想到，艾果居然坚决不从，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叫她失了理智，终于使了迷魂散，叫他神智胡乱，失心招供。
那个迷魂散是有副作用的……艾果回复意识之后，不止会有一段时间的记忆空白，以后还可能会继续有间歇性的失忆或者其他不可知的问题，所以她本来不想要用这样绝的手段。但是……艾果这样嘴硬的人，如果不这样，恐怕就算将他拷打致死，也连一个字都不可能问得出来。
有的问题，没问清之前想要知道答案，问了之后……
却后悔知道了真相。
心中痛的有如刀割，反复地被锐利的刀子剖着，一刀又一刀——司徒槿按紧了胸前，咸咸的泪水湿润了干涸的唇。
艾果被迷得混混沌沌的，可是说话还算清晰。
他说……
那一天，他从星夜靡那儿拿到了药方之后，便转往药方去给军医拣药。
军医接过药方之后，面上变了一变，下意识地道——
星夜靡大人，这是为什……？
话到一半，却赶紧地掩住了嘴巴，不再往下说了。
艾果觉得有点奇怪，便问道：怎么了？药方有问题吗？
军医忙摇了头道：没什么，星夜靡大人换了张方子，许是嫌我医术不够高明吧。
他将方子交给身旁的药童，对艾果道：“我还有要急诊的病人，艾果大人，请您在此等候药童拣药。您虽然未必懂得药理，但只消跟他仔细核对了所有药包的标签便无大碍。”
药童很听话地拣药。
但，半途中，却忍不住嘀咕出声——
若要将孩子堕得干净，这菇茑的分量也下得太轻了……至少要三钱才够啊。
……
艾果迷蒙的声音，吐字愈发地含糊，一个个字，却有如重重的锤子般砸在司徒槿的心上，再反反复复地，重重地砸到已然伤痕累累的心上，直至血肉模糊。
真的是星夜靡害了她腹中的孩子……
害了他自己的孩子……
她一直怀疑着的，却又不肯去相信的事实。
那一刻的光景在脑海之中回旋起来，不断地放大着，直至遮断了天空，割断了她心中最最脆弱的一根弦。
那个时候……
当她感觉到腹中剧痛袭来，绝望地拉紧了他的衣襟时，星夜靡唇边那种冷漠的微笑，那种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的释然……
原来——
果然是因为，他是亲手害的那个孩子。
说不定，他跟她那样地缠绵讲话，其实根本是在等待着她对喝下的药起反应，好确认自己得手了。
司徒槿伏在拉克丝的背上，拧紧了脸，痛苦地哭叫一声，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嚎啕地哭了起来。
亲手写的药方。
亲手喂她喝下……
看着她绝望的神情，却亲手——将她的手，冷冷地甩开。
之后，又用谎言和伪证，编织了一个虚幻的真实，骗得她心悦诚服，一心为他。
这就是她爱着的男人。
那个，她想过抛弃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份和尊严，也想要跟随的男人。
那个——
她冒着生命危险，几番折腾纠缠，费劲脑筋，也想要帮助、拯救的男人……
这就是，她生平第一次爱上的，用尽生命去爱的男人。
将她的身子占了，将她的精神蹂躏践踏，囚禁她，侮辱她……却又对她温柔软语，极尽百转柔肠之能，教她行军治国之理，带她驰骋美丽的草原，在山巅之上指点江山，畅谈理想与志向……
她一度以为，自己被爱恋着，被宠着，被珍惜着。
曾经相信过，他真的会送她回祁胤，三聘九礼，大婚将她迎娶过门……
那一切，原来只是一个梦。
一个并不真实的，充满了欺骗与自欺的梦。
一个骗得她沉溺其中，伤得她千疮百孔的黄粱一梦。
如今，梦醒了。
醒得好痛好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