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均已退去,吴天邑坐在梅林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万般滋味。
他自小文治武功就深得旁人称颂,就是身为太子的哥哥也常常跟他说:“邑儿,你长大后,一定会比太子哥哥要强。”
太子哥哥长他八岁,与他一样,同为皇后所生。据说他的父皇是这个世间难得的痴情皇帝,一生只娶了一个女子,那就是他和太子的生母孝贤皇后,孝贤皇后身子孱弱,当年生了太子之后就病了整整两年才转好,后来又生了他,便一病不起,没拖几年,就直接仙去了,因此,吴天邑对自己的母后印象并不深,都是太子哥哥常常跟他说起,他才能有个模糊的母亲的形象。
孝贤皇后生下他以后,他的父皇却并不怎么喜欢他,大概是因为无形之中将自己爱妻的死怪罪在了他的身上,才会常常不待见这个小儿子。幼年的吴天邑自然不知道这些原委,常常拼命地研习功课,有意无意地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可是,他不明白,明明太傅师父都会忍不住夸赞的诗文,放在了父皇的面前,却连个笑容也得不到。从此,他的性格越来越乖张,孤僻,动不动就会对人发脾气,小小年纪,俨然成了宫里的小霸王,然而,就算他闹得再怎么满城风雨,他的父皇也不曾管他,责罚他。
只有他的太子哥哥时常过来安慰他,在他心里,太子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亲近的人。有时候自己偷偷地在一旁瞧太子哥哥,就觉得他就像一个仙人,有着非比凡人的俊逸外表,以及让人颔首的儒雅风范,似乎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皇家典范,他甚至瞧见好几次,有几个宫婢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脸红耳赤。
而相比之下,他的存在,就完全不一样了。
吴宫的二殿下穿着讲究,件件必是张显皇家尊容的锦袍,在吃穿用度上,必是严格遵从一个皇子应有的气度和奢华,二殿下的宫殿里,宫婢太监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奴婢对主子的尊崇,小到称呼用词,大到舍命忠诚,若有犯错,必是乱棍打死,毫不留情。
孝贤皇后去世的第五年,他的父皇也走了,临走前,他把太子和吴天邑叫到了跟前,慈爱的双眼里带着空洞的惆怅,仿佛这双眼早在五年前已跟随着爱妻而去,早没有了任何光华。
父皇走后的当年,太子哥哥登基为帝。
太子哥哥当了皇帝以后,眉头却锁得越来越紧,吴天邑常常看着他望着窗外沉思,双眼是深不见底的忧愁……直到有一天,宫里来了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来了以后,太子哥哥便很少再来看他了,这个女子长得什么样,他不知道,只是偶尔听到底下人偷偷议论,说是这位姑娘长得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仅仅一个月,就把整个皇宫闹得是天翻地覆,太子哥哥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终于有一天,太子哥哥走了,跟着这个女子走了。
他心里剩下的唯一一点希望也没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父皇和哥哥,都会为了一个女子,舍家舍国,舍弃他?他始终想不明白。
然而,他的心,却在这个凄冷空荡的宫殿里,被磨得越来越坚硬,冰冷。
年仅八岁的他不得已登基为帝,而当时内有朝臣结党营私,党派相争,外有小国骚扰边境,他不得已克己忍耐,启用了双相共持朝政,待到长成亲政后,他有意提拔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范胥,现在的臣相,慢慢巩固了自己的政权,为了拉拢平衡政权,他甚至娶了他们的女儿为妃。
女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他适当时候可以利用的工具。
正如他向大楚皇帝求亲一样。他需要大楚的这个后盾,才能更加稳固地竖立自己在大吴独一无二的天子地位。
至于他要娶的这个大楚公主长得什么模样,又是什么个性情,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然而,他失算了。
十七王府内,那个俯身侧耳逗趣十七王爷的女子,那个一屁股坐下来敢与他直视的女子,那个轻手拨弄随意封棋的女子,那个嬉笑大咧随口妓院美女的女子,都突然让他小有兴致。
万花楼内,女子的眼睛明亮如镜,脸上却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早已看穿自己身份,却故意不点破,反而有心戏弄,看着她狡黠的双眸因为他的一瞪而突然安份下来,他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原来自己要娶的是这样一个女子,他似乎有些期待了。
然而,最终让他心头一颤的,是女子冰霜一样冷冽的寒意,吴楚之间的一场小小风波,在她弹指挥袖间潇洒除去,女子返回时的双眸,如冰渊一般沉寂,却透着慑人的光芒,让人忍不住地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如何也移不开。她,居然会是他要娶的女子?
大婚当天,礼御官跑来禀报说皇后拒绝大婚礼服的颜色,不肯上花轿,他当时便愣了,这样的小性情,偏让他心中一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那日后的日后,每一次与她的相见,便是又一次加深的沉迷,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一种沉迷意味着什么……
他总是被她明亮澄静的眼眸所惑,却又因她淡淡的疏远而恼怒,她……
她还仅仅是她的皇后吗?
吴天邑这样安静地呆在梅林身边,看着她好久好久,久得让在外面随侍的宫婢都要以为这内庭里面没有人了。
有个小宫婢终于忍不住,走到春锦面前,小声地说道:“春锦姑姑,皇上在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不如您进去瞧瞧去?”
春锦心中本也犹豫不决,听小宫婢这么一说,便鼓足了勇气,迈步向里面走去。
天色已暗,采华殿的内庭没有掌灯,春锦走进去时,便看见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朦朦月色从窗台洒进来,正好照射在皇上寂寥的侧脸上。
吴天邑一手握着梅林的手,一手沿着她的眉毛来回地划着,整个身子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可是整个人看起来,是死一样的沉寂与孤单。
“皇上……”春锦小声地喊了一句。
听到她的喊声,黑色的影子终于动了一动,不一会,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让顺喜进来。”
说话时,已全然不见之前的寂寥。
春锦一愣,连忙答道:“是。”
不一会,顺喜进来了,他刚刚站定,便听黑夜深处有人说道:
“传朕旨意,张贴皇榜,凡有能治好皇后病者,赏金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