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光足足在床上将养了一个多月,方才下得地;再过两个月,背上渔网一般的伤口才完全收了疤。有父子纲常在,他不敢说孟威的不是,却刻骨也似地恨上了甘铁匠。时常暗地里发狠曰:或迟或早,定要教甘铁匠吃我一个大亏,出得这口恶气方罢休!
甘铁匠这边,却是完全不晓得孟光要寻他的晦气,照旧每天日出打铁,日落睡觉。儿子最近乖了很多,没事不乱跑了,这让甘铁匠很是欣慰。
最近铁器卖得好,炭又不够了。今天是集市,甘铁匠又要去买炭。他跨上骡车,正要扬鞭出门,被甘娘子扯住道:“你看看儿子。”
甘大叔一看,甘虎好端端坐在门槛上,纳闷道:“儿子怎么了,不是囫囵坐得好好儿的?”
甘娘子怒道:“你这有眼无珠的!儿子这几个月时常呆坐在门槛上,也不出去顽皮了。我初时以为他大病初愈,要将养身子,也不甚在意。后来看他成天木登登的,倒像是呆了一般。难道是那天在山洼里冻坏了脑子?”
听甘娘子说得厉害,甘大叔一惊,回头把甘虎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唤道:“虎子?”
甘虎朝甘大叔看过来,清脆地回答道:“爹。”
甘大叔试探着问:“虎子,可要出去玩耍?”
“不。”
“怎么不出去玩耍?”
“不知怎的,身上乏力得很。”
甘虎轻轻的一句话,惊得甘大叔甘娘子神魂俱裂。甘大叔抢上两步,把甘虎搂起来,揉着他的腿问:“乏力?哪里乏力?”
甘虎看看他爹,似乎有点奇怪他为什么如此问,答道:“乏力就是乏力啊。”
甘大叔把甘虎一放,对甘娘子说:“今日不买炭了,去县城觅个先生给虎子看看。你且收拾一下,带虎儿出来。我给骡子喂点干草,门外头等你。”
甘娘子答应了,自进房去收拾。甘大叔拉着骡子往门外去。说也奇怪,那大黑骡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四条腿直不楞登地支着,就是不肯往前走。甘大叔扯了几下扯不动,无名火起,挥起鞭子狠抽。大黑骡眼中含泪,咴咴儿叫了两声,不但不走,反倒把甘大叔往院里拖。
甘大叔心里疑惑,自言自语道:“这黑骡平日里温顺老实,如今却是怎么了?”他性子卤直,为人从不做亏心事,来去都是坦荡荡的一个人。见黑骡挣着倒退,心想莫不是外头有什么大牲畜的气味,惹得那倔骡犯了小性子?他心里都装着给儿子找大夫看病的事情,也懒得多想,念头一起,当即推门出去察看。
门外没什么大牲畜,倒是直挺挺地戳着一个人。那人来得古怪,木桩一般挺在甘家门口,却是半句话也无。甘大叔初始吃了一惊,后来定睛一看,认得是孟威的大儿子孟光,于是问道:“孟大郎,这大清早的,你守在我家门口作甚?如何门也不敲,却是吓煞我也。”
孟光神情古怪,目光呆滞,直愣愣地说:“甘老汉,你害我吃了一顿好皮鞭,此恨怎肯甘休?”
甘大叔见他言词粗鲁,心下也恼了几分,于是冷冷地回道:“孟大郎,你好不晓事理。你家太公自要打你,****甚事?我今日要送儿子去县上看大夫,却是没空跟你分说。快快让开了,休要在我门口吵扰!”
孟光虽是个好赌的泼皮,平日里却最是诙谐亲切的。今日这样黑着面孔来堵人大门,倒像是痰迷了心窍一般。只见他直着眼,瞪着甘大叔道:“甘老汉,今日定要与你见个分晓!”
甘大叔一惊,还没回过神来,早被孟光一头撞在怀里。他只觉心窝一痛,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竟然满手都是血。低头看时,一把黑布缠柄的牛耳尖刀正正地搠在左胸。他抬手戟指孟光,惊怒道:“你……”一句话没说完,喉头已被血满满地噎了去。
孟光一刀搠翻了甘铁匠,竟然不怕亦不逃,反倒是一脸欢欣快意的样子。他丢了刀,站起来歪着头看了一回,举手若舞蹈的样子盘旋了几圈道:“甘老汉,你害我吃了一顿好皮鞭,也有今日!”
此时也有几个过路的村邻看见。但孟光身上都是血,甘大叔又胸口插刀歪在门槛上。如此惨状,哪个敢上来解劝?只得掩面而走。其中有胆大的,直奔村头孟家大屋来,要报与孟威知晓。
孟家大门紧闭,侧门也带上了。那胆大的村邻上来把门拍得咚咚山响,却不见一个来应门的,心下狐疑道:“莫不是里头出了事?”他看那侧门只是虚带着,便上前一推,竟然应手而开。
院里冷冷清清,没半个人影。那空地上原本扫得极洁净的,却有一排紫黑脚印从里面出来。初始极深,渐行渐浅,被土掩没了去。那村邻唬了一跳,暗道:“这脚印紫黑,好似血渍,却怎么办才好?”有心退出去,无奈已经进了门,只好横着心往前走。
天色尚未大明,屋内又昏暗,那村邻刚走到屋檐下,一脚踢着个温软的物事,噗通一声绊倒了。他正待要爬起来,睁眼看见一张血糊糊的脸在面前,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发一声喊,兀自跳起来奔到外头去了。逢人就说:“孟家大屋不得了也!杀死人了!”
于是便有人报与桑洼村保正知晓。这保正与孟威乃是同宗,亦姓孟,只因年纪大了,都唤作老保正。听说孟家大屋出了事,这老保正唬了一身大汗,连忙赶过来看。此时孟家大屋外已簇拥了一圈人,见老保正过来,都说:“里头阴风惨惨,吓煞人也!”
老保正喝道:“不要慌,待我进去察看!”说着唤了十几个壮健后生,各持枪棒随他进去。地上果有一道血脚印,渗得人心头发慌。老保正暗叫一声苦,吩咐他们赶快进去搜。这一搜不要紧,搜出一桩泼天大案来。那些壮健后生进去了,头一间屋里便有人叫嚷说:“地下有个死人!”
有人扯起头发来看了看,认得是孟威的一个徒弟,平时歇在内院权当护卫的。老保正心想今天此事必成大案,于是一头派人去县里报官,一头吩咐他们细细地进去搜索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