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三年三月的一个夜晚,大宋京西北路孟州河阳县桑洼村一户庄院家里,忽然传出有力的哭声。
“生了,生了,”稳婆一撩帘子从房里出来,看着院内等得有些焦躁的主人说,“恭喜,是个小子哩。”
那矮墩结实的乡农正在院里走来走去的,忽然听得生了个儿子,不觉大喜,没口子地感谢稳婆:“多谢陈婆婆了,多谢了。”
“不妨事,”稳婆把一个青布扎口的陶土罐子递与那乡农,道,“这里头是胞衣,捡个向阳坡地好生埋了,保得你家小儿壮健平安哩。”
“好,好。”乡农把陶土罐抱在怀里,乐得合不拢嘴。
屋内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农妇看着怀抱里的婴孩。稳婆已经用草药煎汤将他洗得干净,又拿早已备好的旧棉布包好。此时小家伙紧闭着眼睛,正在哇哇大叫。农妇看着他红而皱褶的脸,爱怜地笑说:“唉,真像个小猴子。”
小猴子很会吃奶,食量奇大,蹭蹭地长。满周岁那天该起大名了,不能总是小猴子小猴子地叫来叫去。为了这起名的事儿,当爹的犯了愁。扁担横在地上,全家人凑起来也不认识是个“一”字,怎么起大号呢。
小猴子他爹正转来转去地琢磨,忽然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他探头出去看,一个后生匆匆打门口跑过,被他扯住了问道:“今日又不过节,外头却在呱噪甚么?”
后生急着要去看热闹,被他一把扯住了,挣之不脱,没奈何只好说:“甘大叔,你家里事忙,却不知外头出了好大事!岭上那头吊睛白额大虎,前日里吃一个过路英雄打了,使索子缚了四足扛下山来,在那里夸耀哩!”
甘大叔听了,心里也是痒痒,就跟着大伙去村头上看。果然好一头猛虎,从头至尾,不怕有一丈二三长短。他四处看了看,却不见打虎的人,向周围的人一问,都说打虎英雄先被轿子接到县上吃酒去了。有那嘴巴会说的人,着实把抬轿子接人的情景夸耀了一番。如何披红挂彩,如何吹吹打打,如何鸣锣开路,听得小猴子他爹心驰神往,心里想道:我家小子若是也能这般风光一回,才是英雄好汉!
回到家,媳妇再问起小猴子的大号,甘大叔心里就有了计较。只听他开口说:“先头在村口见了那打来的猛虎,果然雄壮。我看这小子大名就单叫一个虎字,也沾些打虎英雄的喜气,将来必是一个好汉。”
甘大叔媳妇最是没主意的,听男人这么一说,就点头道:“那就叫甘虎吧。”
于是小猴子就有了大名,甘虎。
一转眼七年多过去,已是大观四年的冬天。甘虎能跑能跳,食量也大,大家都看好这小子将来能继承甘大叔的手艺,将来做个铁匠。忙时耕种,闲时打铁,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过活,倒也自在。
这一天中午,甘虎早早吃了饭,把碗一撂就往外走。甘娘子一看,连忙喝住了说:“小猴子,哪里去?”
甘虎虽然顽皮,却不敢违逆他老娘,乖乖地说:“我寻村东头孟家老二去。昨天听他说,有个新去处,邀我一起去耍。”
甘娘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肠,看儿子脚尖都朝着门外了,叹口气就说:“赶着晚上回来吃饭!天黑时你爹买炭回来,若是找不见你,看不扒了你的皮去。”
甘虎嘿嘿一笑,一面点头,一面飞也似跑出门去了。甘娘子刚摸了张饼想让他带着吃,抬头一看人都没了影子,只好空叹一口气。
孟家两兄弟,大的叫孟光,小的叫孟明。其中孟明和甘虎玩得最好。今年八岁多,也是桑洼村里上蹿下跳的一个小魔星。前些天孟明在山上猎雪鸡,跟着一只特别肥壮的只顾追。那肥鸡逃得飞快,忽然逃到一处山洼里不见了踪迹。孟明心里觉得蹊跷,仔细探了一探,发现山洼深处竟然有个洞,黑漆漆不知深浅。他胆怯了些,不敢一个人进去,便推了些泥石掩住洞口,折回来叫哥哥。但孟光却懒得理会他,兀自骂了一顿。孟明吃了瘪,心下不忿,就来邀约甘虎。
甘虎是个好事的,一听有新地方可探,立刻有劲了。只是昨天天色已晚,不好出门,于是约定今天中午在村头碰面,不见不散。他跑到村口,看孟明已经等在那里,雪地上一圈圈都是脚印。
孟明一看甘虎跑来,劈头就抱怨道:“怎么才来?”
“我娘揪住我吃饭,走不脱。”
“好了,走罢。”
两个小子蹭蹭就往村后的山上的跑。大冷的天,山上积雪能没过他们膝盖。好在村里人早有古法相传:取桦树皮来糅熟了,涂上桐油晒干,最是柔韧坚实。踩着它在雪地里走,任那雪再深,也不怕陷住了。这叫桐皮鞋,又叫雪里飞。村里冬天上山猎雪鸡的人,个个会做。
两人穿了雪里飞,又各自拿了一把诸葛弩,戴了遮雪的斗笠和蓑衣,算得上装备齐全。那诸葛弩能连发十矢,但弓软不能及远,所以民间不禁。桑洼村的猎户,个个会用这玩意。
“这边,这边。”
孟明冲甘虎招手,带着他越过山梁,从一条掩没在雪中乱草的小径往下走。
眼看越走越是荒凉,甘虎望望天色,说:“不好,天要晚了。我爹买炭回来,要是不见我的人,多半要发火。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就到了,”孟明指着脚下的山洼说,“你看那里!”
甘虎一看,这个山洼就像个椅子。团团三面都是山,只留了一面空缺,倒像是被巨人使大锤砸出来的一样。别处山上再不济,草木多少也是有的。唯独这山洼尽是光秃秃,积雪平得如镜子一样,半根草也不冒。
“这地方邪门得紧,”甘虎踌躇道,“真要下去?”
孟明恼了,一撅嘴说:“你若不陪我,便不是我兄弟!”
甘虎没奈何,只好说:“那咱们去就是了,怕个甚么!”
下到山洼底部,孟明拨开那些泥石,果然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只有木盆口大小,能容一个人钻进去。两人互相看看,都不敢往里钻。甘虎试探着举起诸葛弩,往里射了一发。几乎弓弦响的同时,里头也听得扑的一声,像是那箭陷进了土中。只听声音,大约也不是太深。
甘虎略放了些心,对孟明说:“孟哥儿,这洞不深,咱们进去探一探罢。”
孟明此时却畏惧了,扭捏着说:“甘小哥,你平日里比我胆大心细,还是你先。”
甘虎看看他,叹口气道:“我先便我先。”说着当头钻进洞里去了。
孟明看甘虎连脚都进了洞,正要跟着往里钻,忽然前头甘虎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孟哥儿,不要进来了,这洞已到了底也。”
孟明一喜,又是一阵失落。喜的是自己不必冒这险了,失落的是这洞貌似平平无奇,没甚么特别。眼看甘虎双脚交替后退,就要退出来。孟明失望道:“甘小哥,果然这洞里甚么也无么?”
“谁说的,”甘虎把手里的东西朝孟明一亮,“看看这个是啥?”
孟明一看,甘虎手里托着一个脏兮兮的扁圆盒子,上面都是黄泥。有那泥巴掩不到地方,便露出温润的墨色光泽来,若是细细观看,又透出一股冷森森的钢铁色泽。他心里大奇,问:“这是甚么好物?”说着就要来拿。
甘虎手一缩,叫孟明拿了个空。孟明没抢到,心里有些不忿,便恼了说:“甘小哥,须是我先发现这个去处的。如今有了好物,你却要独吞,是甚么道理?”
甘虎一笑:“既然是我入洞得了此物,自当我来打开。若果然是好物,你我兄弟平分就是。”
孟明听了,肚里转了一转,觉得有理,于是点头道:“便依甘小哥,你来开罢。”
甘虎擦干净盒子,托在手里前后左右看过一遍。这墨玉盒子天然一块,竟如未经雕琢的石头也似,通体上下严丝合缝,浑没个开口的地方。他摸出根箭来,周身仔仔细细地刮了一遭,却连根缝也没发现。孟明在旁边看着,也没了主意,胡诌道:“不如就那大石头上摔碎了,看看里面的东西也好。”
甘虎斜瞥孟明一眼,不屑地摇摇头:“这上好的墨玉盒子,拿去当铺也当得几两银子,你倒舍得摔碎!”
孟明窘道:“那便怎么办,你我干看着这盒儿,吃不到嘴不成?”
甘虎翻来覆去地看那墨玉扁盒,想了想,一发狠说:“我听那村头茶店子里老先生说书,讲到收取宝物时,都要滴血在上面的,”说着把削尖的竹签子箭一举,问孟明说,“咱俩谁来试试?”
孟明一听要刺肉出血,心下先怯了几分,摇着手说:“我怕疼,还是甘小哥你来。”
甘虎也爽快,点头说:“我来便我来。”看他把竹签子箭拿起,往自家拇指上一扎。这箭是火烤硬了的,二三十步**得穿兔子,刺肉出血更不在话下。立刻一股鲜红的血涌出来,不留神滴了一珠到雪地里,洇得红艳艳的一团。
眼看左手拇指鲜血涌出,甘虎忙把墨玉盒子来接住。这墨玉盒子倒也蹊跷,甘虎的血滴到上面,恰似冷水落到烧红的铁板上,白气一滚便不见了。眨眼间嗒嗒嗒一连七八滴下去,竟是半分动静也无。甘虎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发狠又扎了自家拇指一下,让那血如细线般不断地只管往下滴。如此约摸耗去三五十滴血,那墨玉盒子渐渐红润起来,突然盒盖一松,往上翻开。
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盯着盒里。只见里头圆滚滚,光灼灼,竟然是两颗指头大小的丹药。一颗雪白,一颗墨黑,各有氤氲紫气周身盘旋。雪白的玲珑剔透,温润可爱;墨黑的光洁明净,熠熠生光;两颗丹药摆在一起,真是难分高下。
甘虎提议道:“一人一颗,如何?”
孟明有些犹豫:“一人一颗是好,但谁要白丹,谁要黑丹?”
不知为何,甘虎看那黑丹有些中意,便先抢了在手里说:“我要这颗黑的罢,孟哥儿你要白的就是。”
孟明却喜爱那颗白丹,这下正合了他意,自然也不来跟甘虎争竞。
两人把丹药拿在手里,嗅一嗅,清香扑鼻,肚子里都是咕噜一声。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心里都起了吞服的念头来。甘虎先开口说:“孟哥儿,这丹如此扎眼,带回去叫村里泼皮们见了,必来抢夺的。”
孟明也正有这想法,立即赞同道:“那你我不如就在此一起吞了,如何?”
甘虎立刻道:“好。”
于是两人一齐举起手来,把黑丹白丹往嘴里一送。这丹药倒也古怪,刚一入喉,打个转就化作一缕清香,直滑到腹底。要想再吐出来,那是万万不能了。
这仙丹一落肚,异变顿生。甘虎只觉一股冰寒之气自小腹直升上来,牙关咯咯打战。他抬头看看孟明,抖抖索索地问:“孟……哥儿,你、你……可冷么?”
孟明却没工夫搭理他,只管埋头把地上的雪一把把抓起来吃,还往身上乱抹。一头抹,一头嚎叫着:“热啊——热啊——”到了后来,竟然脱得赤条条地在地上打滚。滚到后来,已经喊不出声,只把双手在胸口不住地抓挠,貌似痛苦已极。
甘虎心里知道祸事了,这丹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定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吃得的。他勉强挪动脚步,想回村求救。走得十几步,脚下渐渐沉重起来。他低头一看,吓得三魂七魄走了一半。不知何时,脚下竟然生出一层层坚厚的青冰,连鞋子都涨破了。那青色冰块不住地往上长,转眼就过了膝盖。甘虎惊惶地要去砸冰,一抬手才发现,手指手腕都冻在同样的青色玄冰里,早已失去了知觉。
“孟哥儿……快逃……”
甘虎使出最后气力,勉强朝孟明喊得一声,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