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后来果然在树荫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拾到了一枚通体雪白的玉坠。若不是上面还系着一缕红绳带结和青铜挂扣,粟粟实在没有把握会在一片白皑皑的积雪中将它筛出来。
玉石入手润滑如膏,质地细腻滋润,捏在手中久了似要化掉一般,竟是上等的羊脂软玉。
粟粟想来那少年随手用来打鸟,而后弃之不顾的东西竟然这等名贵,不由地又是一阵肝儿颤。
果然是模子,出手这般阔绰!
几乎能想象他着急阻拦鸟儿之时,左右张望之下,触手竟毫无坚实之物,于是情急中慷慨解了佩玉当石子用,还真是只重结果不计得失的实在人……粟粟这样想着,又觉得那人有趣的紧,不由噗嗤笑出声。
将玉坠小心的用帕子包起,收纳在袖囊中。粟粟决定先帮他代为保管,有机会定是要原样归还。她本就不是贪财之人,再加之又是此等名贵之物,就算是他为了收买人心,似乎也太过贵重了吧。
只是不知两人是否还有相遇的可能。毕竟这一前一后隔着的,除了空间上无法僭越的屏障外,还有身份上天壤地别的落差。
后会无期,怕是要一语成箴了。
粟粟垂头沉默地走在返回西荟宫的路上,却已经没有心情再如来时一般观赏沿途的风景。等心不在焉的踱到宫门口时,已经裙角湿尽,满身披挂着重重的露气。
余嫫嫫正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宫门口急匆匆眺首探视如热锅上的蚂蚁。见着单瘦的小人儿独自从白茫茫的远雾中走来,一脸恹恹的样子,外面套的小袄垮塌在宫裙外,紧贴着身子骨,便又是上火又是心疼。
指挥身边的丫头簇拥上去,将粟粟一左一右给架了回来,余嫫嫫接过两臂拉着她急切地问道:“我的小祖宗呐,你这是跑哪里去了?千叮万嘱咐地叫你好生待在院子里哪儿都别去,怎么就是听不进呢?”
粟粟脸上有羞愧。藏在袖管中捏着玉坠的小手渗出了汗。
“嫫嫫……我……对不起,下次我不会再这样了……”粟粟心虚地小声应道。
这个时候自然乖乖认错比说什么都好。
“还能有下次?”余嫫嫫噌怪着,语气中似有薄薄的怒意,却在触到粟粟臂膀衣袖上粘湿的潮气时转而融化成了担心:“跟我说说你都跑哪里去了?怎么这一身湿漉漉的?在外没撞见什么人?自个儿回来的?”一长串连珠般的发问。
粟粟将自己出行的路线老老实实向余嫫嫫汇报了。
“没走多远,顺着路去到了那边的湖泊,在凉亭中坐了会儿歇脚,才误了时间。身上是蹭着了树面上掉下来的雪所以弄湿了。没有撞见谁,什么事儿也没有自个儿就回来了。”独独省去了与公子忽的那段。
余嫫嫫抓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去拿捏了粟粟手肘与膝盖处的关节,检验她是否毫发无损,有没有磕碰着。遂又省起问道:“燕儿出去找你了,没有碰着她?”
见粟粟摇头,余嫫嫫为她拍去身上残留的雪末道:“赶忙去里间换身衣服,这湿漉漉的像啥话?”又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王后来了,在正屋里间探望老夫人,又随口提起说要见你。我们这才出来找,又不敢伸张说你不见了。好歹没过多长时间,你赶忙换了衣服去住屋吧。”
“是。”点头正答着,感觉到余嫫嫫在背后推了推,粟粟于是小跑进院落。
脑中想着怎么王后就来了呢?她以前也常来么?自己从前见没见过她?如今见着又要说什么话?心中好一顿盘算,神经又紧张了起来,便把那公子忽丢倒爪哇国去了。
好整以暇的收拾停当了来到外婆住的正卧门口,看着对面客室厅堂中坐着个老嫫嫫并几个小丫头守在一旁品茶。粟粟就问看门的小兰:“那边的都是谁?”
“是随侍的仆妇,王后在里间与老夫人说体己话,便把她们都支出来了。”小兰小声回应道。
“那我现在进去合不合适啊?”粟粟心里有点没谱。
“早给你准备好了!”小兰向一旁召了另外一个婢女来:“去把隔壁小厨房坐好的茶壶拿来。”
小婢女转身就去了。小兰接着对粟粟说道:“待会儿你就把那茶水拎进去吧。”
不一会儿壶拎来了,粟粟小心的接了过去,轻轻支开了主屋应门。
进到屋中,正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低压着嗓子,语气中有一些迟疑道:“你若坚持……我也不再劝你了,有什么要托付下来的,你只管说……”
粟粟将茶壶拎把摇了摇,弄出了一些声响,然后轻声小口道:“王后,老夫人,这么会儿茶也该凉了,让奴婢给两位换上新煮好的罢?”
里屋安静了片刻,旋即有人说道:“听这声音可是你外甥女到了?”陌生的女人口中有明显过于惊喜的语气流露出来,听着有点不太自然。
“正是粟丫儿……”苍老的声音回应道。
“那么快叫她进来吧。”
“粟粟……”
听到外婆唤了自己,粟粟赶忙一边应着,一边掀帘走了进去。
绕过了轻纱帐织锦团云纹绣样的屏风,粟粟看见篝火旁抬高的三层的梨木软塌上,老夫人与另一位女子隔着中间的案头而坐。老夫人背后支着软垫半倚其上,另外的那位则支肘于案头,向隔案的老夫人微探出身子,一副刚刚交耳过的样子。
那女子虽也年过半百,华发渐生,面容却比老夫人显得年轻了二十岁不止。一身绛色团花棉袍,外披红锦罩衫,下摆宽大铺展于身后,好似一朵雍容的牡丹。团云髻高束,点缀以珠翠美玉的花钗三两支,娥首悬着贝饰,面敷脂粉,红梢抹颊,朱蔻点唇,好一副富贵荣华的姿容。
这般富丽的尊荣,不愧为王后。
粟粟一边想着一边上前行礼道:“见过王后,见过老夫人。王后吉祥。”
“快过来与我瞧瞧!”王后向她招手。
粟粟走上前去,先将案头上摆放的两只黑瓷通口的茶杯掺上了新烧好的茶水。四周的空气中,登时麦香四溢。
王后看着她掺的差不多了,便抬手带住她的手臂,引她将茶壶放在案几一边道:“这个待会儿再弄,先让我仔细看过。”说着就把她牵向自己的塌中。
老夫人在沉声道:“规矩不能乱。”
王后朝她噌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王上向来亲厚,常与臣子共席,老妇主持后gong,自当以天子为表率,怀仁德行厚礼,才好令天子后院一片祥和不是?”
看老夫人还欲言说,又道:“你啊,莫把那周礼学死了!”老夫人这才低垂了眼,靠回塌中。
粟粟被王后牵带着半跪伏于三层梨木塌前的次阶上,王后抬手举着她的下颌端详着,一面笑口夸赞道:“啧啧,才一年的光景而已,瞧你竟又生的俊俏了几分,眉眼已有当年你外婆的容色,这再有几年,岂不是又一个活脱脱倾倒众生的大美人儿!”
粟粟不喜欢被这样捏着下巴,可对方是王后,她只好忍着。
王后看着她一双水灵灵如秋剪的大眼睛,美丽却略显空洞,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倒也不似一年前在后gong举办守岁的天子家宴上时的胆怯不安,才省起前不久的那桩事。转头问老夫人:“说是撞坏了这里?”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见老夫人黯然的点头,王后便掀了粟粟的额发,看见右侧娥首上那块似梅又似桃花般的伤疤。疤痕处已经愈合,新长的肌肤丧失了原本应有的纹理,略微向外突出,光滑处透着里面渗出的血色。
王后不无痛心地摇头轻叹到:“可惜啊……破了福相……”
周时的面相学讲究天庭饱满,额面光洁乃是一个人难得的富贵之相,如今可不是就破了?
粟粟却不认同,因着她喜欢额上的花朵,福不福的又有何相干?于是心里对这王后的说辞多一分不以为然。
她接不上话,只能撑着脖子听她自言自语:“话说那虢氏,自从做了老妇的媳妇儿之后,我真是一日没有看得上她!仗着连生了两个儿子,便毫不把婆婆放在眼里。还偏就生得一副硬命,克死了东宫泄父不说,身边的一群都被她克得够呛。当初太后还在时,我是万分反对把她接到后gong里来的,可惜她当时怀着遗腹子,太后可怜她新丧了夫君又要马上生产……结果倒好,儿子是生下了,太后也去了……接连着后gong里发生了不少事,这原本好好的运道就被她搅得一团乱!”
顿了又道:“后来不知道怎的,居然还勾引了王上……你说这公公和寡媳之间……哎,真是伦常失尽!”王后越说越气愤,话语的内容也越来越毫无顾忌。
老夫人在一旁咳了两下:“没凭据的事儿……莫要传来折辱了王上的贤明。莫非这宫里的流言蜚语,王后竟也信?”
“我自是不愿信那些,可事实摆在那里,王上偏爱王孙姬林,赠她们母子两免罪免死的玉牌子,又尝深夜召虢氏入寝殿,至天明才送出,这后gong之内俱知,皆心照不宣。为何?可不因有伤风化,都避著不谈么?老姐姐你自也是知道的吧?”语气中挟带着讥讽之色。
老夫人沉默不语。倒是粟粟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这王后怎么毫不顾忌身份地位,什么都敢说啊?
王后说了一圈,难免口干舌燥,终于松开了粟粟的下颌,端起案头的茶杯长饮一口,复又放下,待粟粟给她掺满时,眼盯着粟粟笑道:“老姐姐的这闺女自小我看着便是喜欢,如今遭遇不测,老妇心里一样的难受。”
接着说道:“老姐姐心里忍下的气,我帮你出!你倒是等着看那虢氏的下场好了!”说着便又是自饮一口,将茶杯恶狠狠地磕在了桌面上。
粟粟忙着掺茶,背后冷汗一片,心里自嘲自己这陪聊当的真是专业。可今天听去了这么多的高危言论,保不齐等这王后意识到了,或者与西荟宫闹掰了的那天,就是自己小命玩儿完之时。
却听得老夫人回应着:“有王后替老身撑腰,老身感激不尽。”竟然是应允下了。
又道:“老身之前所求,也还请王后多费心则个,老身自当以死相报而不辞!”说着就要从塌上起来伏身行大礼。
王后和粟粟一前一后扶住了她。“老姐姐放心,你且安心养病。倒是健健康康地,才好随祀王灵。”王后说。
两位又闲聊了一阵。
到了晚膳之时,门外有婢女传报,问是否准备王后的膳食。王后便向老夫人推辞,召了自己的随侍宫婢,起身离去。
粟粟代老夫人将王后送出西荟宫,便又返回到老夫人居住的主卧,看见已有婢女们将老夫人从待客的矮塌换到了高床之上。
粟粟想起出宫时王后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言道:“老妇如此喜欢你,你也要像燕儿般常来中宫走动哦!”那殷切的样子,好似自己是她的亲孙女似的。
粟粟心中有疑惑,按理说王后身居高位,如此尊贵的身份,就算是为了学天子以厚待人,也犯不着这样去亲近外婆与自己,难道是有所求?她便把心中的疑问向老夫人和盘托出。
老夫人果然给予了肯定,躺在床榻上疲惫地说道:“王后今日在我这房中的言辞,你自听之忘之,也莫要觉得奇怪。我与她早就达成了合作的关系,我亦有把柄握与她手中,她自然在我这里有恃无恐,有啥说啥。她知我不可能对任何人伸张,你也一样……”
“那她今天移驾来这里所谓何事?”粟粟问。
“一方面是来探望我的病,另外一方面……”老夫人略做停顿,似乎在思量措辞:“是受我所托帮忙安排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粟粟更是好奇。外婆说有把柄握在她那里,无非也就是自己罢?现在又为了自己的事情要请动王后出马……外婆到底是应允了王后什么?
“因着要送你出宫,我这边不好操作,王后面广权众,在宫外也有一些路子,答应了帮我联络此事。你以后也多去中宫走走,少不得王后要为你引荐一些关系人脉给你。”外婆淡淡陈道。
粟粟可不会善罢甘休,伏在老夫人身前就要撒娇起来:“我都说了一万遍的不要离开外婆!为什么外婆就是念念不忘要推开我!难道外婆不再喜爱粟粟了么?”那语气端得是伤心委屈。
老夫人这回没有因她的娇气耍赖而松动丝毫,依然严肃郑重道:“闺女,你要懂事,外婆没本事再继续照顾你了,你必须给我好生生的出得宫去!中宫会安置好你,再遣人去联络你未来得夫家。”
“外婆……”粟粟这回是真得委屈了,她听出了祖母口中的坚决,知道了事情不妙,“外婆,你到底答应了王后娘娘什么?她舍得这样帮你……”
“也没什么,不过是身体好后替她去行宫侍奉王上直至下葬。”老夫人平静地说道。
粟粟不信。“守灵这事有如此重大么?她身为王后有这么难以做到么?”
“你不懂,”老夫人叹息着,“天子驾崩之后,王宫里人心不稳,太子狐又病着,看样子好不好的起来还另说,王后身为后gong之主,又是将来的太后,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去拿捏权衡,辅国卿士们定下的决策有时也要与她商议才能敲定,她走不得的。”
是这样……么?老夫人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于情于礼都说的过去,可粟粟就是直觉不止那样简单。
房内的光线渐渐暗下去,粟粟点燃了烛台。
老夫人躺在床上闭著眼:“下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会儿,待会儿膳食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