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高大的乔木荫蔽中,粟粟举首用视线大概丈量了一下宫墙的高度,只觉得一阵目眩。倒不是因为垂直视野内的墙体让她产生的高耸入云的错觉,而是那古树枝头,融雪结成的冰钟乳顺着枝丫悬挂,连成一片,正巧折射了一缕阳光,又正巧落入她的眼里。
强光刺激下,眼睛瞬间就盈满了泪。粟粟只得闭眼,晕了会儿,感觉适应些了,才复又退开了些,半眯着眼睛去看悬在那里的透明冰晶。
那一串串冰钟乳晶莹剔透,水润光洁,里面倒凝着一个个小世界,似有明丽的暖光在内静静流动,波澜暗生,璀璨动人。
粟粟看着痴了,不由伸手去够,却忘了那东西悬在高处,以她的身高根本不可能够着。那小手便凭空滞了一会儿,又只得收了回来,却被一滴冰凉的水珠沾落在蔻甲上。
抹去了指甲上的湿凉,粟粟悻悻然地转身,准备离开。那些看起来美好的物事:浮华虚丽的宫殿楼宇,晶莹璀璨的冰晶融石,炫耀似地粉墨张望、缤纷登场,终归赶着趟地入了她的眼,却又瞧着近,离得远,明摆了是气她嘛!
好嘛……现在的她并非自由之身,行动严重受到限制,好比那笼中鸟,各种不便各种憋屈,还是老实哪里来,哪里去,别跟这里杵着自己找不痛快了。
这后gong逛来逛去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好好劳动改造,争取得余嫫嫫从宽处理,再图谋它事吧。
前脚转身,却听得头顶上“扑拉扑拉”鸟类扇动翅膀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漫天遍野的雪沫子、碎冰晶从天而下,撒了她一身。她忙着抱头,却挡不住细碎的雪渣顺着领口和袖管钻进了颈脖和腕中,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她差点就憋不住要大嚷出声。
还是听见墙外有急促追赶的脚步和喧哗,才知那边有人来,便又生生把就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压了下去。
“哎呀!快追!这坏鸟儿叼去的可是齐侯晋献给王后娘娘的贡品!”有小丫头的声音在隔墙嚷道。
粟粟歪头向上看去,才见得头顶上一只毛色艳丽、形态夸张地大鸟儿正立于枝头,口中叼着一串金光闪闪的物什,撑头左顾右盼着,那华丽的尾羽有序开合,上下抖动,好一副得意样样的姿态。
可惜它那得瑟样并未维持多久。忽听得“咻”得破空之声,空中一缕银芒闪过,似是正中那大鸟呼扇着的翼翅,大鸟一声哀号,旋即扑拉着便向一旁远处的矮树丛中狼狈逃窜。原先口中衔着的物什便应声落下,正好砸在粟粟面前的雪堆中。
“是公子忽殿下!”
“公子忽殿下好身手!”
墙外纷杂的欢呼着。
须臾,又有宫女的声音莺莺响起,夹带着忧虑的情绪:“可是……珠花落在内宫那一面了……”
“你们稍等,我去拾。”清亮温雅的声音彬彬有礼。
男人?!
粟粟心中警铃大作,慌忙直起身子东张西望准备四下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先。她私逃出宫院本来就犯了忌讳,又被人撞见更是罪加一等。若是被余嫫嫫知道……若是被余嫫嫫知道了她岂不是要……
粟粟脑子这就乱成一锅粥。脑中一转不过弯,脚下就更没章法,一顿捣叱却是向着高墙的方向转了身。
这转身抬头,只是一霎光景之间,便见一暗紫身影自墙头凭空窜出,跃起刹那,衣袂舒展如翅,羽带猎猎飞舞,翩然如鲲鹏,竟恍得粟粟一时间失了神,以为又是哪里飞来了一只锦雉。
待定下心神仔细一瞧,那人已经微微躬身,轻巧地跪落在墙头,只手向外一拂,被风鼓起的衣袍下摆与敝膝长襟便悠悠然缓缓搭落在墙棱上。
粟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咦?”那人抬头,似乎也没有料到这边会是这样的情况,脸上展露出讶异的表情。同样盯着粟粟的眼睛微颤了两下,一闪而过的茫然后,变成有些赧然地开口道:“没想到这边会有人在……可有惊吓到你?”语气里竟有抱歉的意思。
老实讲,吓到了!粟粟摸着心口暗自嘟囔着,人却转了过去,只留半个身子朝他挥挥衣袖,表示“没关系你可以当我不存在的意思”就要走。
其实如果可以,她现在更想甩开步子飞奔而去,赶紧逃离开这个令人尴尬的现场。
她还真是走背字,难得下决心叛逆出逃一回,片刻就被抓了现行,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人一身锦绣长袍,腰间有镶金佩剑,想来应是个身份尊贵的,如果一时兴起逮着她问东问西很快就要露馅儿。
且不说……似乎这种情形下的相见本就不太正常!她待的可是后gong,是天子的私人寓所,他一个男人……
越想越不对劲,脚下就捣腾得迅速,正要开跑,却听见后方那人说道:“请留步!”
她的身子僵了僵,停住了,人却并未转头。
“既然这边有人,还请姑娘帮忙捡拾一下那地上的珠花可好?”那人语气倒是非常客气,声音温润如化在玉石上的融雪,让人听了便不忍拒绝。
可粟粟还是强忍着压住了几乎就要泛滥出来的好心肠,小声丢给他一句:“既然都倚上了墙头,干嘛不自己去取?”
那人听后有一瞬的发愣,片刻旋即失笑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可如今既是被你瞧见,再堂而皇之地生闯内宫禁地,可就算是有心了。在下实不敢冒犯,还请姑娘代为行个方便。”
这话说的确实有理,粟粟觉得如果再不帮他这个忙,倒显得自己太不通情理了,更可能激怒他转而找自己麻烦。遂转过身默默地在地上给他寻起珠花来。
足金打造的花钿很显眼,静静地躺在脚下不远的雪地中。粟粟走去拾了起来,感觉掌中沉甸甸的。芙蓉钗头,花蕊间有金凤探出与钗身巧妙融于一体,凤喙里雕着玄珠,每一颗玄珠都是镂空的金箔,里面还包着一粒小铃,拎在手中丁玲桄榔做响,声音极清脆悦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这稀罕之物,粟粟不免多看了几眼,在旁人眼中恐怕就有爱不释手之意。墙上之人等待良久,见下面的人半天没有动作,只是发呆,便有点着急。毕竟骑着别人家内院高墙不是什么雅事,被多的人看到也难免没有搬弄是非的,于是他又开口道:“姑娘若是喜欢,在下寻别的花钿赠与你便是。这个可否速还予我?那边还等着给中宫送去呢。”态度倒是恭敬依旧。
粟粟听之才回过神,不由脸上一红,口中噌道:“谁要你的东西了!拿去!”说着便举起珠花昂首抬给他。
支手杵在雪地里半天,迎面墙上那人朝自己眨了好几回眼,粟粟才猛然醒觉,遂脸比之前更红了几分,吱呜道:“这个,我如何给你?”
“丢上来吧!我会接住的。”少年以手撑墙,干脆坐在棱上。一只腿屈膝盘踞,一只腿随意的搭了下来,显得很轻松惬意的样子。
粟粟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束了冠,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因逆光看不太清楚五官,不过轮廓倒是蛮清晰的,鬓若刀裁,鼻梁挺直,唇角……似乎在笑?
粟粟恍惚了一下,脑中忽然省起之前外面的小丫头口中叫嚷着的“公子忽”……难道他就是……再看到他暗紫色深衣领口、袖口、束腰以及敝膝上都绣有华丽的纹章,虽看不出来具体纹样,但应是公族特许的,便更加肯定了他的身份。
天啊,竟然让我碰到大角色!
粟粟忽然心中有些激动,可能因从燕儿处听来的大小道消息中,这位的出场率那是极高的。如今传闻中的人就在眼前,却并未有那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而是如此亲善温良如美玉般……燕儿,你果然是对的……
粟粟脑中天花乱坠地寻思,手却不忘从袖囊中掏出一条绢布将珠花裹了,试了试就要撂袖子开扔。
倚在墙头的少年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再退后一点。
粟粟退了几步。目测了一下高矮,大概四个自己的个头。心中暗自打鼓,这也太高估她的力道了吧?……管他的,好歹试一试。尽早还给他,尽早走人的好。斜眼看见日头渐下,她也不想再耽误回宫时间了。
伸展手臂,拉开筋骨,粟粟将拿着花钿的手举向脑后,身子微仰,置于后的脚步弯曲又紧跟着凳地,手也借助这股力道顺势扬了出去。
手中金光一闪,在空中抛了一个小小的弧线然后“桄榔”一声脆响撞到了墙壁又掉回了雪中。
“哎呀!”两人同时惊呼。
粟粟赶忙追过去扑在雪堆里将花钿拾起来,捡起了一边散开的绢帕,又小心的拍去了花钿上的雪渣。
“没事吧?”头上声音轻问,怀着些许关切,倒没听出来有动气的迹象。
“还好……没摔坏……”她捧起珠花向那人摇了摇。
“我是问你在地上硌疼了没有。”少年有些无奈。
“哦……”粟粟有点犯迷糊,忪怔一下才跟上他的思路,原来关注的重点都不在一处。
她有点小感动,看来这位公子忽的确是个心怀慈悲、品德优秀的人物,跟传闻中的倒是相差无几。
“你学我这样……”粟粟还在呆怔,骑在墙头的家伙又开口道,同时手中还比划着:“这样向上抛,同时蹦起来,借助弹跳的力量,试试看。”他挺直腰杆挥舞手臂做了个大概。
“好!”粟粟来了劲儿,又蹦跳回原地。依葫芦画瓢般双手捧着花钿微微屈膝,然后猛得凳地跳跃起来,使得发丝和衣袖都在短暂的失重中飞舞了起来,娥首旁的束起的马尾飘荡开,如同张开的翅膀。
这次倒是好了许多。飞起的花钿眼看着离墙头越来越近,少年已经摆好了姿势准备伸手去捞,可还是差一点劲道。飞扬的珠穗耗光了最后的惯性,在空中做了短暂停留,复又急速落了下去。
眼看着珠花落下,尖锐的针头正对着落地未稳的粟粟,泛着犀利的冷光就要扎上她的身子,她下意识的抱住头。紧接着感到一只手环住了自己的肩膀轻轻一揽,一副躯体挡在了自己前面,她半个人都落进了这具温暖的怀抱里。
“看来还是得亲力亲为呀!”少年助她稳住了身子,轻声笑侃了一声便放开了手。粟粟看到那人已将花钿牢牢拽在手中。
“不过你还是挺厉害的,看的出来刚刚使了全劲儿!”少年将花钿随手揣入斜敞的衽口里,倾身靠近她微笑着眨了眨眼睛。
这下可是把人给看清了。尤其是那对乌亮的眼眸,如同一汪碧水,深邃幽远,反射着太阳的暖光。那抹温柔的色泽和浓浓的笑意,一直沉淀到幽潭最深处,化为了琥珀色的宝石。
这人长的真保暖。不知道为什么,粟粟居然在心中总结了如此一个拗口的词汇来。但对比冬日的寒冷,和这个人靠近时周身发散出的柔柔热量,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朴素并恰当不过。
粟粟楞了楞神。忽而竟局促的意识到刚刚他那句玩笑般戏虐的说辞,咋听之下像是夸奖,仔细思索却有“适才她卖力跳跃的姿势其实不雅,他看在眼中深觉欢喜”之意。于是才笑的那般开怀无所顾忌吧?
这人呐,脑子就是不能多想,尤其当你开始在乎一个人的眼光。粟粟当即就有些气闷,鼓起了腮帮子没了言语。
两人相对无话。
少年保持了一阵子微笑的脸,看着面前的人儿越来越消沉,几乎就要退缩开了,才觉得似乎自己这样杵在这里确实有些不妥。连忙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么,在下先撤,姑娘保重,有机会一定再另外答谢你。”
“不用了。”粟粟便开口道。誓言什么的是随便就能轻口允诺的么?既然做不到便还是算了吧。粟粟在心中吐槽。
“忘了问姑娘的名字?是这院里哪个宫的人?”少年正要离开忽然又郑重转身询问。
“您还是不知道为好,”粟粟一直低头看地的眼眸忽然抬起,望着面前的人灿烂一笑:“咱们啊,最好都当今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这样你我都好交代。”
少年略微一楞,旋即明白过来。交代?向谁交代?交代什么?自然是怎么说都有问题,不如当没这回事发生。他了然的点点头,又是一抹轻笑挂上嘴角。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轻语道,微微眨了半边眼睛,看起来竟非常俏皮可爱。
粟粟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在这个人面前,她太没存在感了。那种璀璨的光芒和热度早就把她蒸发到无影无踪。
她只想速速遁去。于是开口道:“我走了。”又补充:“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他重复了一边,就像重复一句誓言般。然后便转身。
粟粟只觉得面前一阵风拂过,耳边发丝被带的飘飞起来。盯着地面的视野中,那双玄色的鹿皮缟靴已经不见了,空留下雪地上两洼脚印,标志着这里曾有人停留过。
心中忽有失落之感,尚来不及私下里追究原因,粟粟又听见那清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于是抬头。看见翩翩少年又重新倚回了高墙之上,正回首招呼她。
“对了,差点忘了,待会儿你在这附近找找,若是寻著一枚玉佩,自拣了去,好生收着,就当是在下送你的谢礼罢!”
临别的那个笑脸,他的唇齿间灿灿如星华,璀璨夺目的光彩连树桠上琉璃般的水晶光芒都被盖过了,于是就这样深印在她的记忆中。然后他转身跃下高墙,衣角一晃间便不见了踪影。
须臾,墙那边传来丫头们赞叹和感激的呼嚷声,其间只听他淡淡回应了一句:“区区小事,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