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后脚回到东暖阁,便看到已经有人将装满礼服饰品的箱笼送到了宿屋之中,几个婢女正候在里面,等着给姬林更衣梳洗。
姬林坚持不让其他人近身,非只要粟粟一个人服侍自己穿戴。粟粟便在旁摆手猛劲儿推辞道:“这不成,这不成,殿下的衣裳,奴婢可未曾穿戴服侍过。奴婢此前只侍过夫人们着服穿衣,若是笨手笨脚耽搁了出行的时辰那可是大过,如今还是先在一旁跟姐姐们学习的好……”
姬林就不乐意地朝她瞪了瞪眼睛,那样子仿佛在抱怨说“别闹了,快给孤过来!”,可粟粟不看他,反倒避了一边去,龟缩在别的婢子的身后。姬林拿她没办法,在人前又不能跌了身份,便只能由了她,闷闷不乐地背转了身去。
“更衣吧。”他轻叹,颇有种上架鸭子听天由命的苍凉感。旁边候了半晌的婢子们得令,便蜂拥而上围了去,七手八脚地给他扒得瞬间只剩单衣。
冰纨素裹做衬里,金玉华冕着于外,再搭配璎珞玳瑁、珠玑美玉为饰,转眼不多时,粟粟在一旁眼巴巴、活生生见证了一位“尊者”的诞生。
果然是,人靠衣装!虽说平日里姬林看上去也还不错,毕竟是承来一副好皮相,骨子里带着贵气是不假,可神情上的清郁与形态上的纤弱冲抵了他与生俱来的那一份光彩。而如今被锦缎环佩一装裹,那浑身上下铅华毕露、端丽尽显,霎时间整个人被衬得熠熠生辉,如为天人。
冕服穿戴完成,婢女又为他束了一条环封着玛瑙片,中部镶白玉,黄金做代钩的华美腰带。就有手头忙乎完的,去一旁捡拾了箱笼,把杂物清理归置,端了出去。
另剩了一个婢子,留下来给姬林束发。这回倒并未给他留出刘海,而是沾了松脂将额前所有的碎发全部梳去了脑后,一簇用金丝小扣束起,余下的铺散开,倒是把他那双桃花灵瞳翦水眸完完全全地给显露了出来。姬林垂着眼,由着她们给自己戴上翠玉金丝带的抹额,系上圆玉珠石的左右垂耳,将两撮发单捋顺了搭过搁置于两肩的胸前。他神态恹恹,仿佛是被这样折腾过无数次,早已经麻木了般。
粟粟看他身披锦绣却一脸苦像,猜想这些厚重的衣饰可能令他很不舒服。也难怪,这一身大抵也称了半个未成年人的重量,他身子骨单薄,恐怕久了便要承受不住。又看他腰前的束带勒得非常之紧,将衣袍绑得在腰间鼓做一团,于是便上前去,伸手帮他松了松。
姬林感激地垂眼看着她,那白皙小巧的手指在自己腰间作弄,好似正波动着他心湖,荡漾开温柔的涟漪。他小心翼翼生怕被发现似的偷偷看向她的脸,发现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地样子更是令自己挪不开眼,怎么看怎么都深觉着心底欢喜愉悦不已。
忽而,看见她眼下一圈淡淡青紫,他蹙了蹙眉,闷闷悠悠小声迟疑问道:“你……你眼睛怎么了?”用语很轻,只得他们彼此能听见的声响。
粟粟知他在问什么,郁郁答道:“还不是拜你所赐。”他不提还好,一提就令她想起最近睡眠奇少,今早更是连黑眼圈都挂上脸了。
“嗯?”姬林挑了挑眉,疑惑道:“孤怎么了?”
粟粟抬头朝他做了个鬼脸,酸不溜秋地说道:“殿下昨天那一觉倒是养得滋润,今儿看着面洁眼润的,可做蘑菇的就惨了,只得顶着黑眼圈不住瞌睡咯!”说完就转身撅嘴哼了一声,跑一边帮着收拾箱笼去了。
……
穿戴整齐,时辰恰好。粟粟陪着姬林回到王后处。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行至中门,登上了早候在此处的华盖步辇。
前殿如今被装饰一新,沿路都有阵列的礼兵着一身锃亮的裘甲,帽盔顶穗由染红的马尾束成,庄重威严,同时不乏喜庆。更有手执巨大玄底赤图幡帛的侍者迎于道路两旁,晚风鼓动着幡面,猎猎生生作响。宫中华灯早早点亮,远见侍从宫婢提着手盏忙碌穿梭来去,如一条条莹润闪烁的细流,有序的汇入正殿之中。
王后与王孙各乘一辇,身后跟着百十来人,径直由后门穿入,去往大殿偏房。宴会尚未开始,正殿内诸侯公卿正陆续赶到入座,王后等尊贵之人便先候在偏殿的隔房中。
屋内有茶,有案,也有座。王后自坐于上位,随侍的几个贴身小婢忙不迭为她端茶倒水、补妆理服。而王孙姬林则坐在一旁,身边就立了个粟粟,两人正经肃穆,不敢有多的小动作。
就这样大概挺了有半个时辰,两个小孩的肩膀都有点垮垮地撑不住,便听到门口侍者尖细的声音高声道:“请王后娘娘与王孙殿下入席!”接着便接连有声自远处一波波传递了去。
王后便由众人扶起,自榻台上步了下来,走到门口,她向早已先一步站立起来埋头恭立一旁的姬林招手道:“王孙,过来。”
姬林步态一僵,于众不察的犹豫了片刻,便朝她走了过去。王后便执了他的手,祖孙两人长袍广袖轻缠着,并肩行了出去。
粟粟跟随着他们的步子尾随在身后,穿过游廊,走向正殿甬道,远远便听见正殿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即将从侧廊道跟进正殿之时,便听得一声“王后、王孙驾到!”,里面霎时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迎上耀眼夺目的华彩灯光,粟粟略眯了眼睛,端直了脊背,跟在姬林身后走了进去。
“拜见王后,拜见王孙。”声亮语调不一,却因为整齐而彰显出气势来。粟粟进得正殿,便发现自己立于高台之上,堂下百十来号衣裘冠履、峨冠博带、形容富贵威严的各年龄男子统一了姿态,一致向台上叩首道。
“免礼,诸位请平身落座吧!”王后挥了挥手,就有宫婢引了她坐于台上侧席,而把姬林引去了她一旁的下首。待台下诸位纷纷落座之后,做为宴会主持的周公黑肩便从自己的席位上站立而起,行至阶台一半处,向在座的各位咏颂起祀礼祝词来。
粟粟无暇去听他口中叨念的诗赋,视觉上的震撼更能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她跪于姬林的坐席边,微阖眼帘便可自上而下俯瞰宴席全景,堂而皇之地遍扫全场还不易被发觉!真个儿高处风景独好!
放眼是宽达数十丈,纵深绵长的大殿空间,两旁并排了各六列总共十二列的席次,一直延伸到大殿门口。深青大理石地面流光可鉴,十六柄鎏金盘龙柱支撑起殿宇檐穹,其上镂刻雕琢以百兽图祥瑞纹,更有明珠隐隐闪烁其间。席中留出大片空场,席后尚有偌大空间,摆放着两列大小编钟,丝竹鼓磬若干件。大殿内多处装饰有铜镜,反射着排排烛火的灯光令空间一点不觉暗沉,反倒是衬得殿内流光溢彩,宝象非凡。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周公黑肩诵及与此,将是告一段落,便从席间执一酒壶满鼎,将之举起示于诸位,道一声:“当以此新谷酿造之佳酒,酌献各位,祝来年风调雨顺,国运兴盛!”
席见便有叫好之声,列位公卿当下由着身边的酌仆满了杯,一一举着,共饮而下。
姬林杯中无酒,粟粟只顾着发呆也没给他掺,他便只好举了个空盏装模做样的抿了一下。
“你……发什么呆呢?”姬林趁着席间推杯换盏之际,偷摸转身扯了扯粟粟的袖口唤她回神,“给孤掺酒啊!”
“啊!哦!”粟粟一激,想到自己只顾看新奇竟忘了正经使命,赶忙俯身上前给他杯中满上。
……
席面上,在朝堂有官职的众卿伯大夫位列于靠近中央空场的第一排,他们的承爵子嗣如今已有职位的,便列座于其后第二排。
郑伯家的公子忽现如今坐在给他安置好的席间,瞟了一眼高台之上,便自酌了酒水,对明明应坐在旁席,却凑到自己席间抢食的那人开口道:“那天叫你盯着的人呢,后来怎样了?”
“没怎样,后来就散了呗!”那人刚刚啃掉了一根羊肋,舔了舔手指又盯上了公子忽盘中的鸡腿。见他抬手将鸡腿移到了远离的外侧一面,便瘪了瘪嘴正色看了他一眼说道:“那种地方又无处隐身,远远盯着也不知他们所谈为何,更何况各自散去后并未发现鬼祟……”
公子忽不言,只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青铜酒盏上凹凸的纹路,眼神虽看着此刻场面上正由各诸侯国的使节献唱朝礼的水单,却似乎并未有多大兴致的样子。
旁边那人便凑上前来道:“嗨,我说,你注意到没?那天你跟的那个丫头,她竟也在这宴礼上做酌仆!”
“看到了。”公子忽随口应了一句,没正经去搭理他。
“她不是跟着王后身边的么?怎么,你与她相熟?那你后来追上她,为何没从她口里探出些口风?”那人反倒是来了兴致,揪着这个问题不打算罢休了。
“不过是一面之缘,”公子忽淡淡地开口道,“当时跟去也只是好奇她匆忙离去与此事可有关联,不想却是无关紧要。……她一个小小宫婢,又能知晓多少?”
他敛了眉,薄唇轻触杯沿,却并未沾滴,心里有事,片刻间分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