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两个月的罕见大雪被史官留书于册,并定之为“千年难遇”,这种异象正好被用来解释周王室迁都以来首位天子宾天的凶兆。
发殡的消息于正月初传出,举国哀痛。各诸侯封国的国主们齐齐出动,以奔殇之名向着王城雒邑长驱而来。
王城的宫殿银装素裹,除了覆盖在鸦青色建筑外的厚厚积雪,满目遍是悬挂在厅堂、檐廊下的白色幡帛和披麻戴孝的宫中众人。在周王室遭逢轰天蚀地的大动荡之后,这几日,王城内的气氛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露出些许静谧幽寂之相。
位于**西北角落的西荟宫内,里进东厢的内室,粟粟正靠坐于床榻上,手中端着一碗温腾冒着热气的汤药良久,视线却兀自飘到窗外探出枝头的几朵寒梅花苞上。
白皑皑的天地间,点点正欲绽放的红梅骨朵格外耀眼,就像滴落在雪白绸缎上的鲜血。
粟粟盯得久了,脑中一片恍惚,感觉那滴滴鲜红在视野中渐渐晕开,连成一片,惊心刺目。
头痛。她不由地腾出一只手轻抚额角,想要用掌心的热量去缓和那里的不适,摸着的却是缚裹在上面的层层麻布。
手中的汤药虚晃了两下,在泼出之前被另一双手接了过去。
“还痛么?”端着汤碗的小丫头担忧地问道。
“嗯。”粟粟轻点了头。
自己不知道怎的,从这个世界醒来就是这幅样子。浑身没有力气,头痛地要死。更难以忍受的,是她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全无所知,身边的人亦都尽数不识。
她们叫她粟粟。
“粟粟,没关系。大夫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了,接下来就是好好养伤。来,快把这汤药喝了,能好的快些。”身边的婢女打扮的小丫头一边安慰她,一边将汤碗往她嘴边送。
粟粟张了嘴,就着她的手将碗里黄褐色的液体喝了个干净。药水很苦很涩,饶是这些天顿顿喝成了习惯,粟粟还是略微皱了下眉头。
身边的小丫头把空碗放在窗边的案几上,又从袖中掏出手帕为粟粟擦去了唇边余留的药渍。
这时候外室的门打开了,一前一后轻缓的脚步声徐徐而来。
“老夫人,余嫫嫫!”忙着整理的小丫头转身看到两人,便赶忙福了身子,退到了一边。
身穿白绸缎长罩袍,内里裹着素绣羽纹棉步长裙,老态龙钟的妇人由另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搀扶着,行至床前,就着床沿坐了下来。
老人伸手抓过了粟粟搭在被上的小手,放在掌中揉抚着。
“粟丫儿,今天可有好些了?”苍老的声音中满含关切。
粟粟呆呆地看着她,这个几天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自己身边的老人,据说身份是她的外婆,可自己脑海中却半点没存有印象,甚至一点亲近感都无。
她有些茫然的回望她,自己如今这样,到底算是好些了,还是完全没有长进呢?
“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么?”老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中涌出了晶亮,顺着满脸的沟壑流淌而下。
“夫人你莫要难过,当心身子!”身边的余嫫嫫赶忙扶住了老人的身子,一边用力搂着安慰她,一边急切地对粟粟说道:“粟粟小姐,您回句话啊,也好让老夫人安心。”
粟粟看着眼前画面,心中难过。老人对她的关爱旁人都看得出来,她也并非丝毫感受不到。
于是她小声地说道:“外婆,我好多了,虽然还没回忆起以前地事情来,不过大夫说会慢慢好起来的。是不是呀,小兰?”她偏头笑问站在一边地婢女,想让伤感的气氛淡去一些。
“是呀是呀!”小兰赶忙接口道:“小姐如今恢复的快,醒来后的记忆力也很好,都记得小兰和其他丫头们的名字呢!”
老夫人听闻抽出绢帕擦了眼泪,又抚着粟粟的手询问“当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欣慰地重新舒展开眉面。
外祖孙俩坐着聊了一会儿体己,无非是每日必会问及的饮食有没有长进,睡眠有没有长进,药有没有按时服用,身体还有哪处不舒服之类。粟粟捡好的回答了。
老人家总是喜欢把在意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上好几遍,这下,又开始絮絮念叨起事发时的情况。
“当初你发生那样的事情,变成如今这痴样,全怪老身失察大意。”她拍了拍榻沿,叹息道:“竟叫你被前殿的管事召去做那等凶险之事,更想不到那虢氏出手如此狠毒,不管不顾!那么多王子王孙,为何独独给她送汤药的婢女因打了汤钵而受了罚,差点把命丢了?哼,她自是心中有鬼,报应想来很快就到!”
粟粟几天醒来已听她说了无数回,对自己失忆的原因心中早有了谱,此时便安慰道:“外婆莫气,粟粟这不好好的在您身边么?以后甥女小心些,再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傻孩子,”老夫人抚摸着她的小手,面容上的笑容有一些苦涩:“这王宫里,有些事情来得防不胜防,避不开的……还是得找时机把你送出宫去,在那之前就不要到外面抛头露面了。”
“是。”粟粟乖巧作答。
又说起一些近日之事来。
“王上前日小殓,今日大殓,后嫔少不得要在一旁服侍,接下来还有几日守灵,我都得出席。你就待在房中静养,哪里都不许去。”
“有什么需要跟身边的小丫头们说,余嫫嫫会时不时来看你。外婆我老了,近日里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你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叫我死后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对你父母?”
“外婆会长命百岁的啦!”粟粟接口道,扯了扯老人的衣袖,粲然一笑。
老夫人被甥女笑容感染,又听她这般说话,似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机灵,心中又宽慰不少。
这时门边一只小辫微微跳动着刚冒出个梢头,被眼尖的余嫫嫫抓了个正着。
“什么人鬼鬼祟祟?”她冲着门口喊道。
“是我。”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孩蹦了出来,站在门廊之间俯首作揖,“燕儿拜见老夫人、余嫫嫫、粟粟小姐。”
“是你呀,没大没小的。”老夫人回望着来人摇了摇头,脸上却浮出淡淡的浅笑来:“快进来吧。”
“是。”叫燕儿的丫头同样一身婢女的装束,进门后便直朝着粟粟躺卧的床榻而来。
余嫫嫫扶起老夫人,正巧给她挪开了地儿。
她于是一古脑就扑到了粟粟盖著的被褥上。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燕儿你重死啦!”粟粟听见自己的床榻嘎吱嘎吱的一阵哀嚎,赶忙大声冲面前的人嚷道。
站在一旁的老夫人和余嫫嫫相视一眼,老夫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余嫫嫫开口对着正抱着粟粟不放手的人儿噌道:“个疯疯癫癫的丫头,仔细粟粟小姐可是有伤之人。”
燕儿闻声这才坐了起来。
粟粟摸着被燕儿压的有点发僵的大腿,想着面前这个大她几岁的姐姐是王后身边管事嫫嫫手下的红人,因中宫与西荟宫的关系向来融洽,两边走的比较近,她也常常过来串门,时不时带来些王后赐下的恩旨福惠。
因着她向来对粟粟多有照拂,像个大姐姐一样的关爱着她,两个丫头之间的感情那是相当热络的。当然,那是在粟粟失忆以前。
粟粟醒来后,燕儿也基本每日过来探望她。
她心中一甜,便抿嘴问候道:“燕儿姐姐今日可好?”
燕儿点点头,朝着粟粟粉红嫩滑的小脸啄了一口:“好着呢!”
老夫人面上浮出微笑,缓了缓开口道:“燕儿,别竟是开口闭口‘小姐,小姐’地叫,粟粟也是丫头,人前被听到可是要惹麻烦的!余妈,你也要记得。”
“是,夫人。”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老夫人。”
余嫫嫫和燕儿一前一后的回答。
眼前,床塌上,两个丫头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粟粟不太专心地悠悠回应,燕儿一个劲地问东问西。
“余妈,扶我回去吧,歇过了晌午,还要去为陛下守灵。”老夫人从床沿上起身,温柔和蔼的看着榻上两人,“燕儿,你陪陪粟丫儿,多跟她说说话。”
“是。”燕儿应道。
“外婆慢走。”粟粟直起身子,想要下床行礼,却因为拉扯到身上的疼痛而不得不放弃。
“粟粟你躺好。我去送老夫人。”小兰说着便跟了上去,帮着余嫫嫫一起扶上了老夫人的另一只手臂,搀着她跨出了门,又随手把门扉掩上。
老夫人走后,燕儿转身朝粟粟靠坐的榻头挪了挪,手伸到背后将她倚着的靠垫往上拽了拽。
“想知道今天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么?”燕儿的头向窗外微偏,一双灵动的眼眸直盯着粟粟,而后狡洁地眨眼道。
“姐姐你就直说了吧。”粟粟朝她憋了憋嘴。
这个燕儿因着在中宫当差的关系,总是能最先知晓王宫中发生的新闻和一些不便为旁人打探到的秘辛。粟粟便在无人的时候向她打听一些自己所处的这个环境里,周遭正在发生的事情。
失去记忆已经让她愁肠百结,她更不能忍受对于正在进行时的一无所知!
她就像一个初生于世的婴孩,迫不及待地睁大双眼去观察世界,汲取一切生存下去所必须地信息。无知令她恐惧,缺乏安全感。如同身陷囹圄,周遭一团漆黑。
她要自救,去找寻出路!
认定目前的失忆只是意识的沉睡,自己一直都在,若不能唤醒,才是真正的失败!她,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王上的大殓之礼今儿一早举行了,光远道而来的诸侯国君出席的就有上百号人。”
在燕儿凑近脸庞窃窃私语的时候,粟粟集中精神去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郑伯派去接太子回来赴丧的一行人前天才到,也不知道是路途颠簸,天寒地冻还是悲伤过度,太子入宫便病倒了,现在躺在塌上愣是动弹不得,小殓大殓都没参加!本来应该是由他来主持直到既殡礼毕的,结果小殓主持换成了周公辅国,大殓主持竟由郑世子替上了!
礼仪刚开始时,看到郑世子披着孝服立于天子的棺椁旁念诵祷文,在场的俱是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的好不热闹。我陪着王后出席了现场,看见王后当时的脸刷的一下气到惨白。
后来还是周公出来解释道‘因着王上生前交太子与郑世子为质,世子在周朝一日无不受等同于王室子弟的礼数款待,王上曾视他为己出般重视疼爱,并委以重任,如今又如何代不得太子履行孝道?’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却也使堂下众人无以驳斥,只得悻悻然接受。文武百官、诸侯公卿殡礼结束后一个个黑着脸出来的,那心里还不知作何想法呢!”
粟粟听闻眨了眨眼睛。
这桥段涉及到的诸位名号,她天天听、日日听,虽从未相见,却也明白都是这个世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她所身处的环境,似乎是由这些人操控着,而她们这般微不足道的,却好似尘土,于翻手负手的风雨间沉浮,完全由不得主。
前尘里,她已经被折磨的差点陨命其中,现如今,她可还能逃避得开?
心中有些郁郁,不愿继续去想那些让自己头疼的事情。
何苦用他人的崇高去衬托自己的藐小呢?
况且,曾经一切悲伤快乐早已随着记忆泯灭,她粟粟,可还是以前哪个?
总有对策,总有对策。她安慰着自己,决定将注意力从那些宏大的阴谋中岔开,落实到自个儿身上来。
“燕儿姐,你来给我换下头顶的药吧。”她忽然召呼道。
燕儿口中话语欲开,却又停下,瞄了瞄粟粟,见她对今日的话题表现得兴致缺缺。便应了一声“好嘞”,抬手去她后脑勺抽出麻布药裹的线头,一圈圈顺势缠绕而下。
“粟粟你可知那郑世子是何人?”手上动作的同时,燕儿的口中又忍不住的提起了刚才说的那回事。
“知道啊,不就是郑伯的儿子公子忽么?在天子身边做了两年质子的那个。”粟粟翻了翻白眼,“总是听姐姐们提起他嘛,什么少年风流,一表人才之类的,哎哟,燕儿姐你轻一点!”粟粟开口嚷道。
“好啦好啦,你别叫,已经取下来了。”燕儿的脸上泛出两抹可疑的微红,将手中的麻布裹子放在了身后的案几上,凑近粟粟的额首看了看伤口,道:“哎?这里的疥疤已经脱落了,长了新的皮肉呢!”
“是吗是吗?给我看看!”粟粟兴致一到,便嚷嚷着叫燕儿递来了铜镜,举在手中仔细的端详了起来。
她第一次从镜中知晓了自己的样貌。
青黛眉,粉琢娇颜,稚气未脱;降朱唇,娥首桃华,秋剪如生。
粟粟很满意,总算不是吓坏人的样貌。而镜中人额头上湿漉漉的发间隐隐约约新长出的皮肉,粉嫩竟似窗外梅花般娇艳,仿若那栩栩如生的素色锦绣也绽开了一抹到了她的脸上。
她顿觉欢喜。
的确自己就是“粟粟”,美好得如同花开的声音。
乐滋滋地又抱着镜子端详了半天,粟粟转头对着燕儿说道:“这里,顶好看的。”她指了指额头上那块正在愈合的伤疤,“如果永远也不能长回原样,就让它这样待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