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酉年冬,中原下起了百年难遇的雪暴。
一连数月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都城雒邑被掩埋在白皑皑的荒雪之中,昔日“冠盖往来,风尘朝夕”的繁华招展早已不复存在,只空余下雒河之滨一座孤独的城池,在寒冷的大地上瑟瑟抖抖。
王城内,某处偏冷的殿堂。
一黑色人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进堂内。
“报!天子病重,半个时辰内数度昏迷。医官施救未果,传天命将尽。”
“报!周公召太史公、司徒大人和几位正卿大人王殿前议事,并派信使挟密书百里加急前往郑国召太子归国!宫中禁军封锁了内外宫城门,各殿外已有兵士把守!”
“报!酉时三刻,王君,驾崩!”
嘣!听到噩耗,师夫人重重瘫倒在床榻上,眼神空洞,魂魄无主。
跪伏在堂下的黑衣人抬头唤了好几声“夫人”,她才缓缓支起了身。漆黑的房间里,她的眼睛在烛火下闪闪烁烁,里面映着尚未褪去的震撼与惊惶。
“母上,母上你没事吧?”一双手搭了上来,扶住了她的肩。男孩声音沙哑,从黑暗中浮出身形来。他纤薄的身子套着青黑色深衣,袖口领口的银丝星星点点反着光,彰显出几分贵气。
“没事……”师夫人轻拍儿子的手,抬眼勉强一笑,对着跪在下首的黑衣信官开口道:“大王驾崩之前可有留话给谁人?”
“不曾,大王昏迷的几天,属下在梁上设了暗伏,寝殿内的事情基本是一清二楚。除了医官以外,只周公与郑伯二人出入,大王可数的几次清醒因着病痛未有暇与那两人交话。”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答道。
“……遭糕,如此,大王许予我与林儿的承诺,怕是无望了……”师夫人面若死灰,喃喃念道,“我与林儿,失了大王之庇护,恐将遭人毒手,不久于世!”
“夫人切莫放弃,此事待虢公赶到之时,尚有一线转机。”
“虢公如今在朝中式微,周公黑肩与郑伯把控朝局。且黑肩与先夫和我素有间隙,先夫去世后,他知我心中所念,对我们母子俩多有防范,若不是因着大王疼爱王孙的关系,他怕是早已经对我母子痛下杀手!郑伯手握太子,自是有恃无恐,这个时候他反倒害怕节外生枝,定是和号称维护所谓‘正朔’的周公站在一路。虢公这时候公然与他们作对,简直如蜻蜓撼树,自身难保啊!”
说到这里,她终是再强撑不住,抬手堵住唇齿间的呜咽,却堵不住倾巢而出的眼泪翻滚落下。
看见母亲落泪,刚刚十来岁出头的男孩激动的将母亲围抱上去,口中大声喊道:“母上莫要难过!孩儿这里还有爷爷赐下的玉牌,虽无号令,却可免死!当年父亲的葬礼上,爷爷曾在满朝文武面前说过:若使令牌溅血者,受天下诸侯群起而伐之!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的!”
“傻孩子,”师夫人苦笑着摇头,反手将儿子捞入怀中,抚摸着他因尚未束冠而披散着的丝缎长发,叹息道:“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更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啊!王室不可无主,王权不可二分,太子一日尚未登基,我们母子便一日活在危险之中!”
“那咱就把令牌还给他们!孩儿不做这劳什子的天子了!谁爱做谁拿去!大不然,孩儿与母上离开王宫远走高飞,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过安生日子,您说好不好?”男孩忿然。竟兀自做了个决定,探究地望向母亲。
谁知母亲用力一手将他甩开。“你给我住口!休要再说这样的混话!”
男孩被母亲声色俱厉的样子吓了一跳,刚刚还是弱不禁风悲恸欲绝的母亲,现在却像是一匹发怒的母狼,呲牙裂嘴地教训着自己的小狼崽。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她,察觉到母亲怒意中难以掩盖的失望之色,便畏畏地缩回了身子,退回到原先的位置端跪下,小脸上泛出青白之色。
师夫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她明白儿子年纪尚小,且幼年丧父,即便自己再努力的教导,他始终缺乏一些阳刚之气。虽然如今请了夫子武师教授他礼乐与剑术,依然难免空有胆量与冲动,缺少一些机辨与智识。
于是她苦口婆心地又道:“我的儿啊,你可知道,这个世界只有权力才能操纵生死,自古强者食,弱者肉,争得来天子之位你我才能保住性命,若是将之拱手让于他人,就如同将自己摆在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一般无二呀!你可明白?”
“是,孩儿明白了。”男孩怯生生地小声回答着。母亲对自己的疏离让他难过,他情绪消沉,静静坐在一边,如同一尊黯淡的石雕。
屋外的风雪依然肆虐,暗室内的沉默压的人喘不过气。
堂下的黑衣人正欲起身开口问询主子是否已有了对策,毕竟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对于缺乏时间的他们来讲是无益的。
此刻门扉处却传来清晰的叩门声响。
屋内三人俱是一激,师夫人惊恐地抬起头,与黑衣人对看一眼,口中紧惕地应道:“什么人?”
“夫人,是俸前殿周公辅国的旨意,来为王孙送汤药的婢子。”屋外有侍女答道。
师夫人听出是安排在外看门的婢女小满,又听说是送汤药,便狐疑地问道:“王孙不曾生病,这是因何送药?”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微微应答:“周公大人嘱天寒易病,特为各王子王孙送上一副暖身汤。”
暖身汤?
师夫人眼中闪过慌乱,短短时间与堂下之人交换了数次眼神。
两人都摸不清这背后又蕴含着什么样的算计,但几乎可以肯定:来者绝非善类。
当下已没时间容他们多想,师夫人一个手势,黑衣人翩然一动,遁入黑暗不见了踪影。
深吸一口气,再转身时已经是强作镇静,面无波岚。师夫人抬手帮儿子整理了额束和衣摆,又拉他坐到自己身前,小声道:“仔细汤药有腻,待会儿按我的指示动作。”
见他微微点了头,她才开口喊道:“请入。”
门被推开又合上,一个娇小的人影被风卷着雪片推挪了进来,与她一起到来的还有呼啸冷烈的狂风破空之声。师夫人觉察到坐在身边的儿子几不可触地轻轻打了个寒颤。
瘦弱的婢女看起来年级不大,被风推攘着脚下踉跄,手中端着的汤药便撒了一些出来。好在门扉被从外拉了个严实,风声怒哮顷刻被隔绝在外。
暗室内又恢复了僻静。
“夫人,这是周公大人特意吩咐的暖汤,请王孙趁热用了。”盘着角辫看上去未及豆蔻的小婢女恭恭敬敬的跪服,将手中的托盘前举于头顶。
“晓了周公的好意,本夫人代王孙就此谢过。放在那边的茶案上吧。”师夫人抬手向旁边一指。
却见那婢女只一味跪着并不动作,她于是又问:“怎么了?若没别的,你放下药便退了吧。王孙要寝了。”
“……夫人”女孩的声音很轻,颤抖中带着点犹豫,“周公……周公叮嘱要王孙趁热喝……奴婢,奴婢才好返回复命……”
师夫人一怔,暗道不妙。捏了捏手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
眼角瞥着自己的儿子端坐在一旁,满身透着尊贵的王族气质,安静而乖巧,不由心中抽痛。
她的孩子,就算再难,人前也总是要显露出身为上位者端厚高洁的容止,努力维持着身为王家成员的尊贵。
他,还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十二岁的孩子啊……
“疑?”短暂的沉默后,师夫人突然轻叩了一下案几,挑声问道:“你这婢子好生面生,之前可从未见过你来通传?”
跪着的女孩怔了怔。
“回……回夫人,奴婢西荟宫的婢女粟粟,夫人应是没见过。”女孩怯生生地答道,身体微微发抖。
师夫人唇角上撇,露出讥讽之色。
“哦?你西荟宫的跑来这里做甚?又怎会帮前殿的周公做事传话?”
“回夫人……前殿今日人手不足,调了奴婢过去……”
“哟?如此说来,前殿今日发生了何事?竟然忙到需要遣用你这样幼小的弱女?”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只,听命行事。”
略微停顿。师夫人浅笑,“话说回来,你今年几何?”
“奴婢今年刚刚满拾岁……”回答的声音略带着些茫然。
“哦?看着还真是小。”师夫人挑眉,继而抬手勾指道,“上前来给本宫瞧瞧。”
“这……”女孩小脸上透出为难的表情,颇为愁苦的样子。她有些犹豫,踯躅片刻后,只得起身端着托盘向两人方向走。
汤钵虚掩的盖边,缝隙之中升腾出飘渺的白气,在烛光中如同一层柔和的轻纱遮盖住她秀气的小脸,泛出柔和的光晕。女孩稚嫩的清丽容颜令师夫人略微一怔。竟是个美人胚子。
师夫人抬手忽然擒住她削尖的下颚,历历端详了一阵,啧口赞道:“倒是个清丽的小丫头。”然后偏头将她的脸转向儿子所在的方向,问道:“王孙说是么?”
正经危坐的男孩不知道母亲是何用意,但想着母亲之前令他看指示行事,于是正色朝坐下女孩看上一眼,然后由衷地轻点了头。
“也只比王孙小两岁呢,如今王孙正是缺少个同龄的玩伴,不然本宫向西荟宫那位老夫人讨了你过来,给王孙做个伴可好?”师夫人半眯了眼帘,看似亲善,却芒刺毕显。
“奴婢……奴婢不敢……”女孩惶恐地跪地。
师夫人眼有得色,似已胜券在握。
可下一刻,却眼巴巴看着那婢女将手中的托盘举过了头顶。
“还是请王孙饮汤吧……奴婢……奴婢要回去复命了……”
啪!!
女孩话音刚落,师夫人猛然站起,宽大的衣袖呼扇而过。
只听得重物敲击的一声闷响,婢女小小的身体便向着地面砸了下去。青陶汤钵脱手而下,脆在地上,摔成尖利的大小碎渣,发出一阵刺耳的丁玲桄榔声。
女孩面朝下以别扭的姿态趴在地上,在碎了一地的瓦砾中一动不动。头部接触的地面汩汩滩开不住扩散的黑红血液,混着汤药一起,反射着烛火滚出诡异流淌的波光……
“母上!!”锦衣的男孩骤然惊起,不可置信的看着之前还和颜悦色的母亲。她正手执一块黑色的石方鼎,面容扭曲,神情尽是疯狂和偏执。那石方鼎的一角,略微看见有暗色的血迹。
只听得她在急促地喘气中厉声说道:“还真是不识抬举的小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念念不忘你主子的汤,便别怪本宫不留活口!”
黑暗中,原本匿了身形的黑衣人再度出现,他看了看兀自癫狂的师夫人,轻抿嘴唇微微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女孩,那具身子已然没了生命的迹象。
“夫人,怎么处理她?”过了一会儿,他问。
“拖去后院,找时机送出城埋了。”声音听起来竟是虚弱无比。
“诺!”
忽又听闻她补充道:“宫里面已不能留了,速速联络送王孙出城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