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林卷曲在坐榻上,像个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小兽。
夜晚更深露重,适逢入春未久,难免生冷。白日里穿的锦袍在地上蹂碾之后本已沾惹了泥土的寒气,夜间衣薄难遮体,更是冷到骨头里。
床榻上有被盖,不想动。衣柜中有披挂,懒得取。姬林随手扯了环住自己发尾的银箍,扔在地上,让一头锦缎般的黑发乱七八糟就那样铺散得到处都是。
忍着胃痛,躺着装死。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就要离这个荒诞的世界远去了,似乎已能听见天庭传来的仙乐……却有突兀的叩门声钻入耳中,砰砰砰,是劳什子固定频率的节奏,一点美感都没有!他挣扎着回魂,听见门外有声音合着敲木门的砰砰声传来。
“林蘑菇,林蘑菇,快起来吃饭!”
这声音……好熟……
……
屋外三个大姑娘,围着一个小丫头。小丫头一手端着托盘,上面码放了盅钵一个,碗勺一副,托盘靠在胸脯上,勉强支撑了一下,另一手梆梆不住地敲着门,嘴里还念念有词。
三个猫在一旁的婢女,大眼瞪小眼地听着她念叨什么“林蘑菇”,都张口结舌不敢言……这……难道是在称呼王孙殿下?
喊了没两声,门就开了。姬林站在门缝间,脸色并不好看,眼睛里却有闪动的波光。
“是你?”他看见来人怔了怔。
“是奴婢。给您送点吃喝,能让奴婢进去么?”粟粟冲他笑笑,同时眨了眨眼,明显暗示的小动作。
姬林朝屋外看了看,三个婢女还在门廊下探头探脑的朝这边望。姬林将门开的大了一些,挪了身将粟粟让进门内。三个婢女便作势要跟过来的样子,姬林啪的一声就又把门给合上了。
屋内光线昏暗,案几上一盏油灯,灯芯只露出一点头,垂死挣扎着眼看着就要湮灭在灯油里。
粟粟赶忙抢上前去将托盘放下,拿起一旁的银签挑了挑灯。柔和的光晕便扩大了一些,屋中的空间也多出来些似的,不再那样压抑了。
粟粟见姬林还站在靠门的角落里,有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朝他招呼道:“听说你一直没吃东西?你不饿吗?我可给你带了好吃的哦!不过来瞧瞧?”
姬林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默默走了过来。在近前停下,又看了看她,便抬脚坐上了榻,用手肘支着案几的边缘,一脸意兴索然地样子垂头盯着地面。
“你来做什么?”他开口问,声音清冷,细小如游丝。
“来给你送吃的啊!”粟粟瘪瘪嘴。
“我不想吃。”丧气。
“那我来陪你说说话、聊聊天也成。”粟粟拍手提议。
“也不想说话。”依然丧气。
“……那……你想干嘛?”粟粟有点被他的消极情绪惹毛,但一想到白天那些事对他的伤害,便也觉得他此刻任何的反应都是可以被理解并宽恕、容忍的。
“什么也不想……”姬林继续死盯着地面,好像那里有什么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把他的魂儿勾去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只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你已经一个人待在这屋里大半天啦!你还没待够吗?还要再静多久?”粟粟打算一点不再给他留下独自悲伤的时间,转而抛出一大堆问题去强迫他思考,想让他找回振作起来的力量。可是……这回姬林却连开口应答的力气也没回给她。
粟粟很无奈,便一屁股坐在了坐榻的另一边。
姬林怔了一会儿神后,抬眼看见与自己平坐一榻间的小丫头,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你……你刚才在外面,叫孤……叫孤什么来着?”他有点迟疑地开口问道。
“我叫你‘林蘑菇’啊!有趣吧?”粟粟听他问起了这个,好似发明了一项专利般洋洋得意地朝那人炫耀道。
“什么你啊我的……你……你怎么跟孤说话的?”姬林面有不爽之色,吭吭巴巴地抱怨道:“你,你怎能与孤平坐!”
“我,我怎么了?”粟粟看他因为这件事情生了气,竟觉得有些好笑起来,便学着他的结巴道:“这屋里除了你我没别人,难不成……难不成你还要我当着你的面自称奴婢不成?酸,酸不酸啊!话说我可是来帮你的啊……我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啊!”
姬林又不说话。只觉得自己如今这样也没所谓了,反正没人当他一回事……这小丫头说的也没错,现在这里没别人,再强撑着所谓王家的尊严,连鬼都会觉得他无聊。
屋子里静谧了起来,就有怪异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滋生。粟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都不说话,只能徒留尴尬,也解决不了当下他不吃不喝的问题。
她刚刚仔细的观察过,敲定他目前身体孱弱,似还有胃疾般总是用一只手轻抵着胃部,脸色蜡白,继续下去只怕要撑不住。
她忽然想到这人总是自称“菇”啊“菇”的,脑中便灵机一动,拍手提议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只需要听着,觉得我讲的故事有趣,就完成我一个愿望好不?”
姬林闻声挑了挑眉:“你的愿望……你确定孤能帮你完成……?”
“我确定!我的愿望很简单!你一定能做到的!”粟粟朝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听好了!”然后便说开了。
“我要讲的,是有关于‘菇’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他很孤独寂寞,于是得了心病,他总是一个人撑着油布伞,蹲在角落里。有一天,另一个路过的人发现了他,他觉得打伞的这个人很有趣,总是盯着眼前全神贯注的样子,他觉得那种专注很迷人,便走到他身边去,学着他的样子,撑着伞蹲在他的身边。他希望那个人也注意到自己……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好几天过去了……那个人都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但是他没有放弃,终于有一天,那个人终于转过头来,注意到眼前另一个人的存在,然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讲到这里,粟粟迈了个关子,并没有把结果直接讲出来,而是问姬林道:“你猜他说了一句什么?”
姬林早已被故事吸引,此刻听见粟粟问自己,倒是认认真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粟粟便继续说:“他说:‘难道……你也是一只蘑菇嘛?’”故事讲完,自己先“科科”捂嘴笑了起来。
姬林看着烛火掩映下,陶瓷般的人儿巧笑姗然,指尖投在面颊上的阴影如同扑飞的蝶翼,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柔和的笑,桃花眼中溢满了春水。
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果然很有趣,孤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有趣吧!”粟粟轻轻推了他的肩膀,“喂,我的愿望,你要不要听一下?”
“你说吧,只要能,孤一定帮你实现。”姬林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发誓。
“你先听我把剩下的故事讲完吧!其实这故事还只讲了一半而已……”粟粟伸了手指,无意识地搅弄着自己的小辫子:“那个人问出那句话之后,只见到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没错,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只蘑菇。’然后,他便站起身来走了。后面撑伞的那人追上来说:‘蘑菇怎么能到处走动?’那人回答:‘蘑菇当然能走动啦!我们蘑菇就是要到处走动才健康的嘛!’说完又拿起筷子吃起东西来。撑伞那人便问:‘蘑菇怎么能吃东西呢?’那人回答:‘蘑菇当然能吃东西啦!我们蘑菇就是要吃了东西才能成长的嘛!’渐渐地,他的行为感染了撑伞人,令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他也渐渐的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快乐的生活着,虽然他依然以为自己是一只蘑菇。”
说到这里,粟粟两只眼睛坦白真诚地望向姬林,“我的愿望是……姬林,能让我成为,你的蘑菇么?”
我的……蘑菇?
姬林心中一悸,登时间如平潮般的表面之下,似有激涛在澎湃汹涌着,心脏一阵剧烈跳动,让他呼吸都快要忙不过来,一口气凝结在那里,满满的,从未有过的充实……
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只要你愿意,我姬林何其有幸……
迎着粟粟期盼的目光,他重重地点了头,换来她灿烂如骄阳般的笑,将心中郁结的冰山融化,显露出柔软美好的那一面来……
“呐,你答应好的哦!你瞧瞧看,我这个蘑菇接下来要做什么了?”粟粟一边逗趣着他,一边掀开了托盘中陈放的盅钵,凑上去做样子嗅了嗅:“嗯!好香啊!我可要来一碗!”说着便盛了满满一碗粥汤出来,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姬林,“你要不要试试?”
姬林便就着她端着的碗沿喝上一口。
“怎么样?”
他点头。
“拿着,自己喝!”粟粟将汤匙递给他,姬林便自己乖乖地一勺勺舀进嘴里。很快便解决掉一碗。
粟粟忽然击掌,似想起什么重要之事。便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包的好好的团帕,打开来,里面躺着两个白白的馍。粟粟又舀了一碗汤,然后将馍细细的掰碎了撒在汤碗里。
“我瞧你似有胃病,光喝流质可不行,胃里得有些东西养着,不然空绞着是会穿孔的。”
姬林听她说的有模有样,什么“流质”什么“绞”什么“穿孔”,越说越唬人,虽然心中将信将疑得,但也老老实实照办着把那一碗面糊糊吃了个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哄着他吃了东西,粟粟收拾了碗碟,又想着怎么去哄他休息。
“喂,林蘑菇,咱们蘑菇也是要睡觉休息的,如果不休息好,第二天就会成为黑眼圈的蘑菇和打瞌睡的蘑菇哦!”
姬林听着那脑后便掉了一排黑线,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小丫头目的是打算匡他上床,但,好歹别当他是幼稚儿童中不?他入学都小半年了……
话说回来,吃饱确实容易犯困,再加上白天里累了心神,姬林如今也有点支撑不住,便由着粟粟将自己扶上了床榻。只除了外衣与鞋袜便躺了上去。
粟粟帮他掖好了被角,看着他已模模糊糊进入了迷离状态,便准备起身离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袖。
“粟粟,留下来,陪着……孤。”他并未睁开眼,而是喃喃如同梦呓般。
粟粟废了半天劲儿才掰开了他的五指,将袖子抽了出来。
看着他在睡梦里还纠着的眉,她摇了摇头。
“林蘑菇,做个好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愿所有不痛快都离你远远的。”
她轻抿着嘴角微笑的看着这个如自己一般可怜的家伙,然后帮他许了个愿,便放下帷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