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紫禁城仲夏
这一年的夏天来的又急又猛,才五月间的天气,就叫人热的有些烦闷。往年这个时候,身上的单夹衣可能还没换下来,不想今年刚一入夏,热浪就来势汹汹的席卷了整个京城。内监侍卫这些男人是最遭罪的,每日在**中当着值,抬头见低头碰的大都是身份尊贵的女眷,必须得保持着仪容绝对的规范正经,哪怕天上下了火,内监也得套着绛蓝色的长袍蹬着厚底子的官靴急急忙忙的满宫乱串,万万不敢耽误了主子们的差;守着宫门和花园子的侍卫更是苦不堪言,晌午的大日头明晃晃的挂在眼边前,好像就吊在脑顶上一样,那些年轻健壮的侍卫披着全套的甲胄,被毒辣辣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满头满脑的汗水汇成好些条溪流,顺着额头流过眼睛,一股脑的都灌进了脖子里,别看着一个个表面上威武挺拔,实质上脑子早就一片空白,人事儿不知了。经常有侍卫换了班之后还没挪一步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面上,扶起来一瞅,那脸红的就像煮熟的虾!
相较之下,娘娘宫女们的日子还好过些,主子自是好办,天热成那样索性就不出去遭罪,使唤宫人把冬天藏在地窖里的冰取出来放在大铜盆里化着,在寝殿的各个角落都摆上。时新的瓜果,镇好的冰饮更是要时时预备着。若哪一日没领到命要接御驾,各宫便可以随意一些了,反正都是女眷,外臣也进不来,这些身份高低悬殊的女人此时的扮相倒是出奇的一致,一身短打扮:内里趁着颜色鲜艳的小衣,外面罩着半身的丝绸或棉布的轻薄罩衫,底下一条光滑的肥腿绸面裤子,就算是齐活了。万历的内宠并不算多,只一后九嫔,都在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些嫔妃的门楣大多不高,又刚刚进的宫来,在没人处并不那么将究礼仪规矩。常常就可以看到主子奴婢嘻嘻哈哈的闹成一团,天气热了更是放得开,干脆光着脚在光滑的地面上跑来跑去,偶让万历撞见了也不责备,只是好脾气的告诉她们别太放肆,传到太后太妃的耳朵里去,让长辈气闷就成。如此这般,更是有了仗势一样,整日家玩心不断,罔顾规矩。
要说宫里各个娘娘的日子都过得这么舒坦,倒也不尽然。坤宁宫里上上下下就立整严肃的很,跟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王皇后为人极其自律严谨,绝对不许自己有一星半点的不规矩,不管夏骄阳还是冬雨雪,永远都穿着正式的皇后朝服,发丝衣角纹丝不乱,配饰头面更是一件不差。对待下人极为严苛,平日办错了一点小事儿,若是不甚严重,别宫的主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王皇后从来都是按宫规办事,该罚该赏绝不含糊,在宫内外都是威名远播。可近日皇后的脾气倒是好了几分,虽然不改往日威风,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是掩盖不掉,语气也柔婉了不少。
不怪这小皇后高兴,自从两年前进了宫,万历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一年到头都不到她宫里走动几趟。自己的脾气也是犟得可以,就跟他硬碰硬的顶上牛了,这下更让万历觉得她悭吝无趣爱搭不理,她也装的满不在乎冷漠异常。其实说到底皇后也才刚刚满了十六岁,正是怀春的时节,万历不仅是她要依靠终生的良人,还那样英俊温柔,心下早就思慕不已。因着前些日子在大火里受了惊吓,夫君对她倒是上了一点心。不料一个月前搬回坤宁宫以后,他竟然变得无比热络,就算不经常留宿,天天的问候和探望是少不了的,言笑晏晏,感情似乎是增进了不少。
眼看着时间过了早朝的钟点,皇后估摸着万历是时候来了。便叫下面的人赶紧预备着接驾,自己也急忙去内寝梳妆。后妃没有早朝,起得较皇帝要晚些。她在贴身宫女的伺候下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腊梅荷叶纱裙,有几分柔美清爽的意味,又松松的挽了一个堕马髻,秀发斜垂,很有些风情的样子。对着镜子顾盼几次,觉得还算满意,只是太素净了些,忽然想起前几日母后赏下的那支三节六摆的猫眼石垂花金步摇,此时插在发上该是最好不过,又正统又妩媚。便转身吩咐正在收拾钗饰的宫女道
“兰若,你去把前日太后差人送来的钗取来,我记得好像是装在那个红昙盒子里的,对对对,就是上面画着彩菂的那个,快给我戴好,说话间皇上就要到了!”言语间隐隐有些发急。
被小皇后支使的团团转的兰若微微有些头晕,心想这婆媳两个还真是一个德行,都不知道下人也是有磨损期的,指派起活儿来是一点也不含糊啊。这大早上起来水米未尽,脚都没沾过地,忙的那叫一个‘虎虎生风’。自己心里还一阵小嘟囔:你这着急忙慌的打扮个什么劲啊,这么上纲上线的。要是知道皇上天天上赶着是来干什么的,估计都能气的厥过去。
她们这正准备着呢,那边就有在门外候着的小宫女一溜烟的跑进内殿,皇后微微蹙了眉头,想是嫌她没规矩了,还没等发作,那小宫女便急急的说道“娘娘可好了没有,皇上已然到了前厅,自己个喝着茶呢”。
皇后一听见是万历到了,马上舒展了容颜,换上一副明媚的笑容,直起身子仪态万千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妆台的珠钗胭黛,还有一个愁眉苦脸的丫头,正弯着腰紧赶慢赶的拾掇规整。皇后迈着姗姗莲步,不疾不徐的移到了前面,隔着水红色的幔帐探出头去,只见刚刚下朝的万历还未来的及换便服,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修长挺拔的身躯上,颇有天子的威严贵气。此时正端坐在椅子上,玉面郎君,风度翩翩,把殿内的一干少女迷得是神魂颠倒,他倒是没心思照顾这些芳心,正在左顾右盼的找什么,像是在等人一般。皇后看他如此,只以为是等自己不得心焦的很呢,面上不禁带了几分骄矜的颜色。
皇后身边的近身宫人都是家生的,年纪都在三十岁以上,沉稳之外也十分通晓事故,从小看着皇后长大,对她的脾气秉性了解的底儿掉。见她的神色就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把这面严心冷的小主子巴结的好。见了这情景忙堆着笑说道“娘娘快去吧,瞧把皇上急的,都快把那木头椅子折腾成恭桶了。话说回来,能让皇上这么上心的除了您也没别人了,就是等一天也不能有闲话。”
“嘴里胡嚼些什么,可别越老越没了矜持,让人笑话我坤宁宫没教条”皇后含笑骂道,挺直腰身从帷幔后面走了出来。行至万历驾前,深深一福“皇上金安,臣妾今日起得晚了,生受您久等,罪过真是不小,还望您责罚”语气娇柔婉转,媚气十足
万历眼瞅着平日木头人一样的皇后竟然也学起别人撒上了娇,不由得从后背升起一阵恶寒,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伸手把皇后扶起,安顿她坐下。“说这见外的话作甚,你我夫妻何必如此,你身子刚好,倦怠些是正常的,朕如何舍得罚你”一番极体贴却言不由衷的话说完,眼睛又瞟向她身后“怎的今日换了人服侍,母后赏你的女官朕打量着伶俐得很,又是慈宁宫出来的,活计必然不错,朕看以后还是叫她跟在身前,不能辜负了母后的心意”
皇后听了这话十分迷糊,皇上最近是怎么了,恩爱也不该是这个样子,没事闲的管起我的下人来了。但也没明着回他,只说正是为着她能干,才叫去内寝伺候,怕别人毛手毛脚的不稳当。万历心中连连叫苦:自己一天八遍的往这跑就是为了多看兰若几眼,抽冷子趁别人不注意再问几句,抱两下。怕是让皇后给看出来什么了,自己总不能大白天的就往卧室里钻吧,那成什么了。这以后见面更是不容易了。
这边他正怨天尤人,只听见在外面立着的太监尖着嗓子通报了一句什么,隔得远也听不太清。接着又有宫女上来回话“万岁,娘娘金安。各宫共九位嫔小主都到齐了,正在殿下交廊里候着那,不知可要宣诏?”皇后不由得在心里冷冷的哼了一声,以前怎么没见这班女人这样勤谨,半个月来风雨无阻的过来请安。不过是因为皇上最近不待见她们了,专宠着自己,这才眼热的天天过来见礼,就是想趁机勾搭皇上,没安什么好心!
万历自己也说,懒得应承她们。见了面必定要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吵得他脑仁儿生疼!皇后见他如此,便试探着问道“皇上要是不愿意见这些妹妹,不如到内寝躲一阵子,臣妾只说您身子欠安正在里面歇着,谁也不让叨扰。可还使得?”
这话哄的‘心术不正’的皇帝一阵心花怒放,正是最贴合心意的美事儿了。宫里的规矩,晨昏定省至少要三刻钟,只不过他嫌麻烦,不怎么严要求。不过看着皇后一副虎视眈眈要立规矩的样子,这班妃子今日是早退不了,自己在里面正好可以可着劲的亲热个够。便连忙夸赞皇后贤良淑慧,最解朕意。一面火急火燎的站起来,在九嫔踏入宫门的前一刻消失在了空荡的大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