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夏夜,晴朗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蓝黑色的浓郁,其间点缀着璀璨无比的星辰。如一美人臻首,盈盈珠翠点绛如云的浓密乌发,轻轻回首,就可见光华流转,便是盛世不可言喻的风姿艳逸,高华优雅。在这片熠熠生辉的明朗夜空下,青天白日间雄伟壮丽的紫禁城显示出一种静谧的姿态。这天一擦黑,各个宫殿都看不太清形状,远远观之,只觉得像是狩猎场里身形各异的野兽,不管秉性有多烈,见着人就像猫儿似得,温顺的服帖于地。于危险中暗暗的隐藏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权威,你摸不着看不见,可不得不时时顺从于它。这就是皇宫给人的印象,寻常百姓都想着住在大殿里的皇帝老子是世上最安乐的人,享受着普天下独一份的天家富贵,拥有着人间最高的权利。可是鲜少有人懂得,如果富有天下,同时也就要被迫的喝下那五湖四海的苦水儿,冷暖自知。
且不说皇帝的难处,这时不情不愿的跪在内殿冰冷的青石砖上的兰若倒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彼时不大的内宫里人气并不很旺,还开着窗子,时不时的还有凉若清溪水的风徐徐吹来,轻轻的透过夏季轻薄的纱衣,直接覆上温热的肌肤,爽快之余也不禁要打几下寒颤,起了一身密密的粟粒。众人都觉得凉意袭人的时候,在太后冰冷目光下跪了很久的兰若却是冷汗替热汗,身上的衣服湿了好几茬,何况空荡荡的殿内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双腿酸麻不已,要断掉一样。
太后在送走了万历以后,并没有像兰若想的那样大发雷霆,而是面目平静的着人进来服侍,浣面沐浴,梳发更衣。如果进进出出的宫人可以忽略已经在屋角跪了两个时辰的郑尚仪,这个夜晚还真是没有什么不寻常。内监宫女们虽然在心里都对兰若的“悲惨”遭遇感到十分的同情,也确实是很不忍见这个可爱仗义的姑娘受罪,但各人都不敢表现在头面上,还都是保持着一种恒久不变的恭敬表情,有条不紊的伺候着太后洗漱。好容易忙完了,他们本想着像寻常一样,在主子就寝后宣召侍夜宫女进来当值。不料太后却吩咐他们全都退下,晚间也不必再上人来守着,只叫郑尚仪候着吩咐就成,大家都去歇着就是,没有传召就都不用起来了。大家愣了一愣,随即答了是,也就缓缓的依次退出殿去,临走时还都向那个跪得七荤八素的姑娘投去了同情的一瞥,眼光怜悯而复杂。
李太后身着一身绛紫色的缠枝暹罗天蚕寝衣,如水般光滑细腻的衣料上隐隐可见成条纹状的螺旋花枝,别致雅丽,可那样祥和柔美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总让人感到一丝隐秘的压迫,无形的萦绕于身边,无法摆脱。太后闲闲的靠在紫金藤罩花长榻上,身子半倚半坐。一只雪白修长的素手随意的搁在扶手上,足实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却见一双细长的丹凤妙目里充盈着愤怒而不屑的神色。眼风狠狠的停在下面跪着的女子身上,脑中不断的浮现着前半晌那让她气愤不已的情景:晚膳空当,她和儿子刚刚走进偏殿,那个小贱人就装着要摔倒的样子扑进了他皇儿的怀里,一副轻薄的身子骨像粘在他身上一样不肯离开。才第一次接圣驾就敢有这般行径,倒是筹谋的仔细,想来胆子也不小,一心想要在皇帝身上搏个好前程了。她那来者不拒的儿子更是可恨,放着**里如花似玉的后妃们不待见,倒是对这些命薄心高的小妖精垂怜得很。前几月刚刚册了九嫔,大多门楣不高。今日抱着这个郑兰若又像个大宝贝一样,舍不得撒手。两人对了眼之后,还像久别重逢似的惊喜不已,自顾自的絮叨了好久,完全忘了还有旁人在场。自己心里虽是气的发抖,面上也不好发作,只得笑着问皇帝可曾见过兰若,怎的这样熟稔,老早就认识了罢。
谁想她那不争气的儿子还怕那小妖精背上私相授受的罪名,急急辩驳着说并未见过她,只不过跟上回出游时遇到的一个人很像,近日读书读的眼花,竟认错了人。哼,真当她是死人吗?竟想出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两人这般郎情妾意蜜里调油的样子,任谁瞅见都看的出他们早就暗通款曲,打得火热呢;
李太后当真是越想越气,不由得恨恨的抬起手来,一掌把条桌上的青瓷茶盏给掼到了砖地上。四处飞溅的水花并着迸裂的雪白碎瓷片,生生的扬了兰若一身,太后素来注重养生,即便到了大夏天也不常用冰饮,只是一直饮着热茶。她知道年轻人素来火气壮些,热天必耐不得燥便也吩咐备下了冰镇的梅子汤,羹酪等凉食,都是在后妃皇帝来请安时招待他们的,即使这样,太后仍是常常规劝他们禁食生冷,冰凉凉的激一下子倒是舒服,不定把身子伤成什么样了呢。还是热热的功夫茶最好,喝下去发汗,不多会儿必定凉快,还能提神醒脑,好处多了去了。此时打翻的茶盏里就呈着刚刚沸了三遍的黑山毛峰,滚烫烫的尚不能入口,倒是一股脑的泼在了兰若的身上,把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她烫的一激灵,“嗷”一声叫了出来。
兰若此时都快气的要动手打人了,莫名其妙的被罚跪了一个大晚上不说,还想把我当乳猪给褪毛宰了啊!自从傍晚那一幕“英雄救美”的好戏之后,她主子的脸就拉的老长,足跟御花园的景山有一拼。皇上前脚刚走,后脚就开始收拾她,收拾就收拾吧,你到给个痛快话,当我是透明的啊,不理不睬的。话说回来这老女人还真是不讲理,明明是你那宝贝儿子欠下的风流债你算到我身上。以前那出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今天这事更不赖我,要不是你们拖拖拉拉的左等不来右等不到的,本姑娘犯得着累成那样吗。这下可好,操心累命的伺候你们,到了还把我当个狐狸精一样的作践,还有没有天理啊。她看着自己身上鹅黄色罗裙上那一大片暗红色的茶渍,感觉那一块皮肤火烧火燎的疼得厉害,必定是起了泡了,心中更是火大。
虽然这丫头腹诽的火爆不已,但终究是不敢明火执仗的跟这个帝国最高女性领导人撸胳膊挽袖子的开战,只能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只可见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有些青白的颜色。平日雪白的俏脸更是变成了紫红色,看来是憋屈得不轻。
李太后砸了兰若一杯子后,稍稍缓解了心里的一点戾气。可又一眼瞟见这小蹄子竟然一脸不服不忿的样子,倒像是给她多大委屈受了。心里不禁‘腾’的一下子起了好大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不仅冷冷一笑“哟,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还有个娇滴滴的贵人拘在这里呢,真是失礼,哀家倒要向您赔个大不是呢!”太后平日对待下人虽不算十分亲厚,也还算是和善,往日间的例银花红也还算优渥。拿这称谓来说,太后很少自称为‘哀家’,只有在极正式的场合,下懿旨封诰命的时候才会启用这个标明身份的词儿。使得一些跟了她几十年的贴身宫人总觉得这个风韵犹存的美妇还是深宫里那个位高却不得宠的贵妃,而不是叱诧一朝**的太后娘娘。不过除此之外,太后在一种情况下也会自称哀家,那必定是气的极了,才搬出这个身份来压人,譬如此刻。兰若在慈宁宫应了两个月的差,时时近身伺候,也大概摸清了太后的脾气,见了这光景,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着实不妥,行为又不够恭敬,人家毕竟是皇上亲娘,生气起来真能要了自己小命。不禁在气势上矮了几分,连忙俯下身去,口中还说着“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打你进宫那天起哀家就瞅着你不像善茬,绝对是不甘于人下的。本来凭着你那伶俐干练的派头,倒是有一番正室的样子。本想着若你差当的好,一两年后便放你家去,再在朝里好好的择选个年少有为的青年配给你。不但是心疼你人材好,也是奖赏你父亲对朝廷呕心沥血的回报。只是我真是没料到,你这丫头的心气真真不低,高的都要够到天家的边了。你今天给我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你和皇帝到底是何时见过,他有没有给你承诺过什么,若有一句不实,别说你那好梦成不了真,就连你的小命也给我仔细着,说!”
兰若也是无法,只得粗略的说了两年前和万历那次偶遇,只是没敢把自己闯人家寝殿的事说出来,否则又是更大的罪过。太后细细的听了,又让兰若把那枚玉扳指拿出来交与她看。兰若连忙把贴身的苏绣锦袋掏了出来,倒出扳指给了太后。太后伸手拿了过来,拿眼一看顿时气的七窍生烟。温润细腻的羊脂玉环静静的躺在她莹白如莲心的掌心内,散发着柔美润泽的光芒。正是先帝殡天那天夜里亲手给皇儿带上的,等于是把皇位传下去的凭证。自从皇帝九岁登基开始,这扳指就没离过身,重要性可想而知。不料大婚以后却在没看他带过,问了只说是婚后就交给皇后保管了。太后想着是人家小两口的闺房秘事,也不好细问,兼着媳妇又讨她喜欢,也就算了。却不承想是这么个去处,这丫头在儿子心里竟有如此分量,绝对不能轻描淡写的收拾了,可是要好好的想个法子,不能由着她兴风作浪。
太后瞟了兰若一眼,寒意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