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好几日的雨,今天势头终于小了些,细密如织的毛毛雨,像雾一般,蒙蒙的笼罩着整个上海滩。
乔致远靠着驼绒转椅,点燃一根雪茄叼在嘴里。他平时不怎么吸烟,只是今天烦闷难安。
屋子里极暖和,窗外的寒气凝在玻璃上,白茫茫的,把他的心也给弄得湿漉起来。他手里把玩着那颗子弹,它进入过瑾柔的身体,仿佛还带着一点她的温度,微弱虚茫,隐约得如同渺远的歌。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感觉她是爱他的,不然,她为什么会为他挡下那颗子弹?但是,如果她爱他,又怎会狠心离开他,让他无所依托,踽踽独行?看不到她,生活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无人能填的缺口,他故意视而不见,却欲盖弥彰,毫无作用,那种疼痛牵挂,总是针一样地一再刺痛和提醒他——瑾柔不在了,瑾柔不在了……
有下人走进来,说:“先生,你要的照片已经送来了。”
他接过照片,吩咐下人出去。
是前几****为她拍的那些照片。看见照片里她的笑颜,他的心里翻滚起不可抑制的痛楚,她笑得极不自在,明眸里闪烁着淡淡的疏离,那个时候,她就打算离开了吧。
他翻到他们的合照,嘴角不禁动了动,恍若一丝微笑,他们立在槭树下,他把住她的肩,眉宇间流盈着浅浅的笑意,她孱弱得不盈一握,像一株洁白的梨花,不惹尘埃。那时那刻,他是多么快活,而如今,只能对着几张薄薄的纸片,睹物思人。
程熙雯推门进来,她脸色本就不好,又看见摊在桌子上的叶瑾柔的照片,更是怒火中烧,冷言道:“她抛弃了你,你还这样惦念她,可真是一片痴情。只可惜,她心里有了朱公子,根本容不下你,即便刀山火海,她也会想尽办法与她所爱之人在一起。你就别妄想了。”
乔致远对程熙雯的冷嘲热讽,亦是司空见惯,起身走向窗玻璃,猛吸了口烟,根本不理会她。
程熙雯火冒三丈,身子一扭,脚一跺,将那些照片撕了个粉碎,扬手往空中一抛。
乔致远忙转身阻止她,却是来不及了,纸屑飘飘扬扬,如雪花一般,落在地上,晕开了,化为虚无的是他的心!
她笑意盎然,幽幽的说:“乔致远,我告诉你,叶瑾柔是我送出去的,你一辈子都别想见着她!”
他双目一瞪,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他再也无以忍受,勃然大怒,额头上的青筋迸起,眼里燃烧着怒不可抑的火焰,嘴角一颤,掏出西服里袋内的手枪,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她。因为钱丰内忧外患,他总是随身携一把手枪护身。
他恨透了她——恨她的自以为是,恨她的骄纵蛮横,更恨她弄碎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她身体一震,不料他会做出这样绝然的事来,转而又一笑,眼底却并无笑意,她抢过一步,索性将枪口对准自己心脏,说:“乔致远,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来啊,你毙了我,我是你们的阻碍,是你们的绊脚石。可是你想过没有,是谁死活要将我娶进门,是谁让我变成今日这不堪的模样。我堂堂绸缎大王的千金,本可以过锦衣玉食幸福美满的生活,是你毁了我,是你!”
她每一个字说得极重极沉,乔致远听了,心里好像被人猝然捅了一刀,汩汩的流出鲜血来,手指微微发抖,竟握不住那柄短枪了。
程熙雯见他气焰渐消,于是说:“清醒吧,她根本不爱你,真正爱你的人是我,是你看得见,也触得着的我!”
乔致远手臂一松,将那柄枪沉沉搁在桌上,眼里的隐痛一触即发,重重摇一摇头,道:“你不是爱我!你只是不甘得不到我。”
程熙雯正要驳上几句,就有佣人在门口说:“先生,夫人,老爷子来了。”于是道:“这件事我们日后再争论,爸爸来了,我先下去和他聊几句,你准备准备,一会儿也跟着下来。”
乔致远听得程开泰来了,心里就有了计较,他是钱丰的大东家,自然非同等闲,赶忙收敛心神,说:“你快去吧,我随后就到。”
程开泰前几日才到上海,因公务繁忙,连女儿的订婚酒宴也没来得及赶上,这次亦为生意而来,顺道过来看望女儿。
程熙雯下楼来见他,他见女儿满面红光,料她生活过得亦是十分滋润,于是说:“我的乖女儿,有了相公,就忘了爹啦,这会子才下来,我可等得不耐烦了。”
程熙雯娇羞一笑,就有下人送咖啡上来,她用三根指头捏着小花匙,却把无名指和小指翘了出来,露出无名指上光灿灿的火油钻戒指。
程开泰见了,不由哈哈大笑:“我的贤女婿可真舍得为你花钱。”又和程熙雯闲聊了几句,乔致远就下楼来了。
他换了长衣服,套了堆青花坎肩,因为知道程开泰不喜欢西洋的花哨玩意,特地穿得十分中式。程开泰禁不住赞叹一番,与他闲谈些上海的风物。
他不动声色,眼底毫无波澜,程开泰终究按捺不住,说:“前几****听贵洋行的账房曹先生说,贤婿有意想卖东港的几块地皮?”
乔致远一笑,道:“曹先生可真是多嘴。不过爸爸是自己人,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的,老二的大富贵办得日益红火,钱丰哪里能落后,就想筹备款子大干一番,这才逼不得已要卖东港的那几块地皮。”
程开泰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方才说:“东港是个热闹地方,来往商旅众多,若置办几家旅店,那可是包赚的活路。”
乔致远故意长吁一声,道:“正是这个道理。钱丰资金紧缺,哪里有能耐搞那么大的工程。也是病急乱投医,慌了,才会折本卖那么吃香的地皮。”
程开泰狡黠一笑:“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贤婿,实不相瞒,老夫倒有买下来的心思,凭我们的交情,你开个价。”
乔致远惊诧不已,说:“真没想到,爸爸想做这份生意。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这几块地皮的价钱可是不容小觑的。”
程开泰双手一摊,道:“多少?”
乔致远眼光一闪,说:“既是爸爸想买,我当然不会抬高价钱。这么着,你把前不久在上海新开的那间丝厂转给我,如何?”
程开泰的那间丝厂盈利并不高,早就想转让出去,如今用那几块黄金地皮来换,亦是件极划算的事,心里十分高兴,暗暗嘲笑乔致远蠢钝,当下就签订了合同。
程开泰一走,乔致远就叫来账房曹礼发,喜不自胜,说:“那个老狐狸果真上当了。”
曹礼发听了,亦是高兴,道:“先生好智谋,不减老先生当年。”
乔致远说:“明天一早,你就叫人将丝厂里的老弱员工遣散了,在理工学校招聘一些专业的技术人员。”
曹礼发担忧道:“若当真这样,大批人员将面临失业,恐会引起民愤。”
乔致远眼光凛冽,说:“我是商人,又不是做慈善的,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你打发一点差遣费足矣。对了,你这样说,倒提醒了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祸乱,明天最好请警察署的人过来协助。”顿了顿,继续说:“从法国运过来的新机器,现在情况怎么样?”
曹礼发道:“很顺利,后天大概就能到上海。”
乔致远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程开泰那只老狐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老式的手工机,若不是销得多,我看那厂子早倒了。哼,等我的先进设备一开工,暴利是立竿见影的事。”
曹礼发见乔致远踌躇满志,连连点头,可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一种忧患,道:“程开泰会不会察觉出什么?”
乔致远冷哼一声:“合同都签了,他还能反悔吗?那东港不在租界内,外国人保不了,日本人一打过来,他就等着赔本吧。摆脱他的牵制,指日可待。”